曼陀罗

晚饭后,我去城东老房子看望母亲。母亲说,她要改名字。

这套老房子在城东担水巷尾一幢旧楼房的三楼,原是父亲朱家祝进城时租的,三年后母亲许荟琼也进城了,便买下来。除了哥哥我们三姐妹都出生在这儿。在昏黄的光影里,露天水泥楼梯左近那棵梧桐树显得绿肥浓厚,我闻着馥郁的花香转至三楼门前,恰好李姨开门。我说凑巧了,正在摸钥匙呢。李姨说知道你来,我就赶紧开门迎接了。她手提垃圾袋子,冲我笑了笑下楼去。这套带阳台的三居室,父亲去世后主卧一直空着,里头偶尔烟火缭绕。母亲是靠次卧床头和我说的,现在的名字她不要了,要换个名字。这事奇怪了,不久前我在手机里看到一个故事,有个老太在临终前要改名字。也许,母亲也看过那个故事,受到启发,要不然比我刚到门口李姨就开门还要凑巧了。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许荟琼似乎患上老年痴呆症。她语出惊人,说父亲故意留下那盆曼陀罗是想陷害她、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那盆曼陀罗是阳台上几盆花草中的一盆,绿叶里头翘出白色喇叭状花朵,清爽典雅,很是好看。老年人患上痴呆症不在少数,母亲早已进入老年行列,现年八十有四。不过,母亲清醒时便戴上老花镜,翻看手机文章,俨然正常的文化老太。喜好看书是我们家的优良传统。母亲是小学退休教师,父亲更是一辈子跟书籍打交道,在乡下兆田学校教了几年书就改行为县图书馆管理员。他上下班挎一只黄帆布书袋,书袋里的书跟随他从图书馆到家里来,家人看完又回馆子去,到过我家的书若聚在一起,足够占半个图书馆。这套老房子看书的气氛很好,我们四姊妹是在书香中长大的。

我说了说手机里的故事,问道,你也看过那个故事吧?母亲说,你真聪明,一猜一个准。当然看过了,看过之后就想学那老太,也要改名字。

母亲挪动上身拿过手机找出故事来,让我看。木床为二米宽大床,母亲被她自己搬上去的食物挤在中间,拿手机时把半袋高钙无糖饼干弄到地上了。我摆手道,不看了,知道怎么回事了,便欠身抓起饼干袋子。

母亲许荟琼这个大名,据说是早年村小学老师给取的,她还有个乳名,叫许阿鹊。但我没听过她还有乳名,从未听说过。母亲说,你当然没听说过啦,就连你爸也不知道。母亲呱呱坠地时,屋前柚子树上正好有个喜鹊,叽喳叽喳叫。母亲讲了她出生时的情景,接着说不是说喜鹊叫好运到嘛,我爸就给我取了个乳名叫阿鹊。

母亲改名的原因和那老太也一样。老太梦见死后去阴间见父母,父母却只认她乳名,不认大名,结果被拒之门外。母亲说,门丁接过她许荟琼的名帖,去禀报她老爸,她老爸说他没有叫许荟琼的女儿,死活不让进门。我笑了一下说,外公当大官了呀,都有门丁了。母亲说,梦里就是那样,如果骗你我是小狗。门楼高大威武,门前坐着两个石狮子,是鼎食钟鸣的大户人家。

我听母亲说如果骗你我是小狗,心里柔了一下。母亲进入老年后,就收敛起锋芒,如同一只弄丢了刺的刺猬,有时言语上也喜欢讨好人。但我还是将她的思路往别处引,改名字太麻烦了,我可不想干这既麻烦又没什么意义的事儿。我说,你是先看了故事,还是先做的梦?母亲说,先做的梦后看的故事。我说这也太稀奇了,你梦见的事居然同故事里的一模一样,不大可能吧?母亲想了想说,先看故事的吧,看了故事当晚做的梦。我说这就对了,要不是看了故事,就不会做改名的梦。母亲揉揉太阳穴,扯动半脸褶子说,也记不清了,到底是先做的梦还是先看故事的呢。她偏头作回忆状,眼神茫茫然的。我说,笃定是先看了故事,看了故事再做的梦。

我企图打消母亲改名的念头,却未能如愿,她扭转上身去拿床头左边的包包了。母亲未到中年,苗条修长的身材就粗壮起来,她扭动笨重的躯体把一包扯了封口的桂圆蹭翻了。我看着她斑白干枯的发髻说,你找什么呐?桂圆倒了。我将跑出来的三个桂圆放回去,信手在柜背上拿来书夹子夹住封口。母亲在包包里摸索道,身份证呢,我的身份证呢?我说,你的身份证不是放我哥那里吗?母亲说,你哥把我身份证拿去做什么,他什么时候拿走的?母亲眼神里充满警惕,好像哥哥拿她的身份证去冒领她的退休工资了。五年前,母亲将身份证、退休工资银行卡等交由我保管,我管了两个多月发觉不妥当,便转交给哥哥了。

虽然母亲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总体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找出身份证让我拿去改名,把“许荟琼”改为“许阿鹊”。我摇头说,身份证改名字很麻烦,需要办很多很多手续,走很多很多程序。有时母亲会装糊涂,弄得我们难以辨别她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母亲似乎听懂我的意思了,说你不肯帮我改,就叫你哥帮我改吧。我说好的,叫我哥去改吧。母亲说,我生你养你,改个名字都不肯帮忙,没良心啊。

李姨回来了。

李姨探进次卧缩头说,都快清明了还这么冷,江边冷飕飕的,像冬天。李姨将垃圾丢在梧桐树下的垃圾桶便走出担水巷,横过老街,穿越城门洞,去江堤逛了会儿。凡是天气适宜,每天早饭前、晚饭后,江堤上就有拉琴的跳舞的,也有打拳舞剑的,很热闹。李姨也备有一套舞蹈行头。母亲说你也去江堤跳跳吧。李姨便给母亲盘了发领着她走出来,上身穿绣花红褂子,下身穿纱质白肥裤,手执一把椭圆形绿绢扇子,站在舞队最后面,踩着音乐手舞足蹈。母亲则在一旁走过来走过去,走累了就在石凳上坐下,望着光影飘忽的江水东流去。这会儿,母亲听见李姨的说话声便抬起头说,吃了端午粽,寒衣不可送,春分过了还没几天,冷点儿正常。李姨说,许老师古话真多,柴头教出孝顺子呀,箸头吮出忤逆儿呀,句句在理。母亲受到表扬,就又接连说出三句古话,李姨竖起拇指说,许老师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