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影子(2)

桑局恨不能把手机伸过去对准那二维码扫一扫。

闺蜜之三说,我前几天在视频上刷到过一个大学老师,不知怎么了四处流浪,就是个女的。会不会是她哦?桑局说,这个人看上去比我还大,就算是老师也该退休了。闺蜜之四说,难道是个落魄艺人?我好想知道哦。其他几个闺蜜也说,就是,太好奇了。你想办法打探一下,当一回马普尔小姐。

桑局偷笑。她又一次扫视老妇。老妇却丝毫不介意桑局对她的打量,或许根本没察觉,那神情,如入无人之境。她专注地看着主席台,每个人的发言都认真聆听,偶尔还点头,或者说一句表示赞同的话,神情很投入。其中某一刻她有点儿犯困,一只手拄着头,闭上了眼,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这期间,桑局也上了台,说了她准备好说的话,然后下台,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下台时她发现,老妇右边一个人提前退场了,空了一把椅子。她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到椅子上,老妇摆摆手,继续坐地上。看来她不是被邀请来参会的,很自觉地不占座位。

桑局坐回到椅子,看到助手林发来两条信息。助手林虽然生病,依然很尽职,上午提醒她,下午两点要参加一场活动。现在又来提醒她,三点半还有一场活动。提醒方式依旧是一个会议通知截屏加一句硬邦邦的话:这是三点半您要参加的活动。

桑局没理她。她到达会展中心后就给她报告过了,下一个活动也在会展中心。既然人已在此,至于参加一场就回家,而忘了第二场吗?那不真成老糊涂了?

助手林并不是她的专职助手,是兼职。平日里就是她原单位办公室的职员。这女孩子本本分分,情商实在不高,或者说不会说话。像昨天,她说自己感冒了不能陪她参会,非得加一句“老年人是脆弱群体”.哪壶不开提哪壶。有次她们要去外地开会,头天晚上九点多她发来航班,附一句:桑局,这是明天的航班。她哭笑不得,她们是要一起乘机的,她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比如,明天需要我来接您吗?或者,明天我们在机场碰头吧。桑局调侃地回复她:你这是怕我忘了吗?助手林回复说,这是我的责任。

桑局觉得,虽然人人都会说话,会表达的却不多。上午她去美发店洗头,这是每每参加活动前必做的事。美发师动员她做个倒膜护理,他指着刚做完倒膜的年轻女子说,你看她做了头发多好,亮亮的。桑局说,那是因为她年轻。美发师说,不不,和年龄没关系,主要是靠护理。桑局不再说话了,美发师显然是罔顾事实。怎么会和年龄无关呢?她在五十岁之前从没操心过头发。再说,美发师自己头发已稀疏见顶,全靠发胶把几根头发立起来支撑局面。他怎么不好好护理呢?当然,人艰不拆。她很想教教美发师,你应该说,正因为年龄大了才更需要护理。

桑局也想教教助手林说话。她总把自己当老糊涂对待,这让她不爽。但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在这个“九五后”眼里,自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犯糊涂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必须尽责。不过助手林可能不知道,她时常推掉一些社会活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怕和她一起出门。

活动终于结束了。时间是三点十分。距离下一场活动还有二十分钟可以休息。桑局打算抓紧时间去卫生间,但一眼看到身边的老妇起身要走(很灵活地一跃而起),她马上凑过去跟她搭讪。

桑局作出熟络的样子问,您还要参加其他活动吗?老妇说,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参加活动。桑局问,刚才这个活动,您是随意参加的?(她的真实意思是,您是受邀请参加的吗?)老妇说,是,我路过这里,看上面写着科普读物新书发布,想了解一下。哦,那您原来也做这方面的工作?没有。那您写过科普读物?没有。那您是当过科普读物的编辑?没有。那您是当过……老师?没有。

老妇连说几个“没有”,嘴角浮起了笑意,好像觉得桑局问得太离谱了。

桑局越发不解,这么认真地参会,哪怕坐地下也要听完,却并不是这个行业的人。那她到底是哪个行业的?是为了什么来书展的?纯属业余爱好,还是,对了,为了孙子?听说有些爷爷奶奶为了孙子可拼了。再或者,她就是个流浪的。外面太冷,进来蹭暖气。

老妇似乎察觉了桑局对她的猜测里流露出一丝轻视,突然飙出一句英语,“Keep learning, or youre out.”

桑局听明白了,意思是不学习会被淘汰。她有些惊讶地说,您还会英语呢。老妇骄傲地说,学了好多年了。二○○八年奥运会的时候,电视上说世界各地的人都要来北京,我就决定学英语,我花一万块钱报了新东方。桑局说,您是想去奥运会做志愿者吗?老妇笑道,那轮不到我。我是想,万一哪个外国人遇见我,找我问路呢?

桑局听到这孩子般的回答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了儿子,儿子小时候就这样,放学时遇到个老外,生怕人家迷路上去打招呼,结果只听懂了一句,“我来自澳大利亚”.

接下来不等桑局发问,老妇主动告诉她,我不是老师,我是学生。我现在同时在上五门课。桑局问,您在哪里上课?上什么课?老妇说,老年大学。我报了英语、古汉语、手机摄影、太极拳,还有时装表演。

其中古汉语把桑局惊到了,问了两遍才确定。她有点儿结巴地说,您,这个这个,学这些,是因为……老妇淡定地说,我就是觉得有意思。我特别喜欢古诗词,我一直想报名参加诗词大会。诗词大会?就是电视上那个比赛吗?老妇说,是,报名没报上。

桑局一而再再而三地瞠目结舌,把老妇的表达热情给激发出来了:我跟你说,我学得最好的是时装表演,走台的一套基本动作,我两节课就学会了。你看嘛。

她忽然把公文包和手机往地下一搁,表演起了模特步。必须说,她的模特步像模像样,不输专业人士,就是个子矮点儿。桑局连忙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紧跟着,在桑局毫无防备之时,老妇来了个就地劈叉,站起来又是一个直立搬腿。这个动作难度偏大,她试了两次都没站稳,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把腿搬起来靠到了脸颊。

这一系列操作,让桑局心里暗暗喊“我的妈耶”,她有可能真的是精神不太正常,至少不是个文化人,准确地说,不是文化行业的从业人员。但凡在“单位”上待过的人,都不会这么大庭广众下就地劈叉搬腿。

桑局又一次想到闺蜜的猜测,“从医院跑出来的”.她指指老妇手背上的二维码贴纸,假装随意地问,您这个是干吗的?老妇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扯下来扔到地下:这是刚才我进来的时候,门口的入场码。入场码?自己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也许自己是嘉宾?不管怎么说,不是医院的二维码,这让桑局略感放心。

老妇并没察觉桑局心里的猜疑,还想继续表演她的形体课,她说她还会做高难度的瑜伽动作,前屈式、鸽子式。正跃跃欲试时,一眼看到了站在廊上的几个保安,保安正盯着她俩。老妇马上说,我要走了,有保安。桑局说,不管他们,你做你的。老妇还是拿起包和手机,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