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神谕

1、

我随时会想起那年夏天,那是我怀孕的季节。记忆里,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有时候雷雨交加,更多的时候细雨绵绵。

随着雨季的深入,我明显地“出怀”了。出怀,是乡村对孕妇最形象的表述。我喜欢用家乡最形象的俗话俚语想象自己怀孕后的样子。我刻意穿上宽大的连衣裙,总是掩饰不了肚子形成的那道弧线。我的行动也有些蹒跚了。

我有时候喜欢自己的弧线,有时候又想回避它。夏季的雨水总是让怀孕后的我情绪波动很大。是不是这山里就应该多一些雨水?我有时候会这样想。当年,我在一所山村小学教书。学校在半山腰,村子叫半山村,学校的名字,理所当然就叫做半山小学。记不清自己是走了多少山路才来到半山小学的。后来,我一直在回忆,觉得自己到半山小学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山的尽头。

山的尽头在哪里?雨总是不依不饶地下,云雾在学校周围缭绕,眼前高耸的山峰显得朦胧。什么都是朦胧的,若隐若现。雾散开,一切又都清晰起来。群山逶迤,雁阵整齐、从容。随之雨又落下来。我站在学校瓦屋的走廊上,清晰地看到细密的雨线从远处高山往下落,一直落进山坳。山坳深处,隐约可以望见村民孤独的房屋,我仿佛能看到草屋上雨滴落下,那跌落的雨滴声似乎格外清晰。

在这个雨季,我喜欢远望,雨滴却是来自身边的屋檐和树叶。学校旁边有几棵核桃树,叶片茂密,使树冠如伞一样撑开,雨打着叶片,滴答响。我知道,有无数飞蚂蟥在树上,它们也在雨中潜伏。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抚摸着自己的弧线,感知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对,是抚摸。我很高兴自己能找到这样好的词句。

我喜欢抚摸怀孕后的自己。抚摸中,我同时感觉到教室的安静。学生不多,我看着他们手托下颌吃力做作业的模样。雨水滴答,似乎敲打着教室里笨拙的木桌和木椅。蛛网布满窗户。教室里光线比较暗,我有点压抑。终于,听到他们齐声朗读课文。我的丈夫——从前我叫他马老师,后来什么也不叫。马老师普通话不太标准,手拿课本,领着学生朗读: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

我会下意识抬起头来,虽然没有看到大雁,但也被这雨声中透出的声音感染。我想起天籁这个词,但马上就觉得再好的形容词在这里都无用武之地。

马老师看看学生和窗外,又看一眼电子表,他肯定也看见了我。他说,下课。走出教室的时候,我还站在走廊上。雨还在下。学生们渐渐聚拢到我身边,知道我接着上课。他们亲切的眼神使我欣慰。我的肚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大起来,他们可能会感觉到我变得越来越陌生。

马老师和我都喜欢看学生们憨厚亲切的表情,在那种表情里,能体会到真正的单纯。我说,你们去那边看看雨吧!后来,我总是会想,为什么让学生们去看雨?——你们要注意树上的飞蚂蟥。

他们都知道树上有飞蚂蟥,飞蚂蟥没有翅膀,饥饿的时候,它们会箭一样腾空飞来。学生们身体里仿佛有抗体,他们对飞蚂蟥无所畏惧。

看到学生离去,马老师轻轻弹着手指上的粉笔灰。马老师知道我有妊娠反应。他知道我最近喜欢看山,看雨,不喜欢说话。

我感觉得到,马老师在看似不经意中关注着我的弧线和沉重的身体。他把一沓作业本夹在腋下。我已经看惯了马老师的发型,是典型的“两片瓦”。“两片瓦”均匀分布在头两边,整齐、服帖。我早就体验到马老师做什么都讲究规矩,好像是一个小学老师习惯成自然的固有规矩。马老师的头发上也隐约可以看到粉笔灰屑。

马老师想把我的课代了。我接着上课吧。他说。

我摇摇头,往教室走去。我一定要去上课,上课让我感到充实,能暂时忘掉一切。然而,这雨,还是不断下着。雨不断地下,这夏日的雨水让山上通往外界的道路坍塌,连水泥电线杆也会被倒下的树打断。交通阻隔,信息封闭,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让我压抑,也会突然间烦躁和不安。有时候,我渴望飞蚂蟥向我飞来。雨水中,飞蚂蟥潜伏,似乎它们隐形的翅膀沾满了雨水……

我总是会想入非非,并把一切变化都归于怀孕。

这是否与我对生育的无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