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胡桃邦

“怨粉愁香绕砌多,大风一起奈卿何。”

虞美人绽放在画框圈出的方寸间,刮刀划破亚麻油画布,割断中心花蕊与花瓣的联系,油漆桶被碰翻,颜料倾洒而出,在地上聚起一摊岱赭色和朱湛色混合的红色水洼。

“它们不应该存在!”这是每一次母亲毁掉我的画时都会说的话,仿佛只有这样才算为我的艺术创作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只是她从不考虑她的女儿到底需不需要画蛇添足的一刀。

我想我应该不需要,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母亲和我的“应该”究竟都是什么。

它不应该存在,那什么应该存在呢?

母亲没有直接告诉我答案,只是怒不可遏地把我送上了岛。

岛是岛群中最边缘的一座,名叫胡桃邦,偏远而隐秘,甚至在卫星地图上都没有它的踪迹,或许是被人抹去了吧,或许它也不应该存在。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胡桃邦并不荒芜,不夸张地说可以算得上富足。

我乘船来时,途经其他小岛,大部分岛上都是树木成林,郁郁葱葱,为地球30%的陆地增添了些许色彩。而胡桃邦从海面上望去,只有几棵点缀的绿树,星星点点的绿叶像是留住了小岛最后的体面。岛上一眼望去都是浅云白色的平房,偶有几座“高大建筑”,也只是两三层的白色小洋楼。岛中央矗立着最高的建筑——一座白塔,不是灯塔,它的顶端没有灯光设备,而且也不在岛边。我想那应该是岛上的地标建筑,大概还存在其他重要意义。

虽然小岛几乎被白色占据,但并不难看,甚至还显示出了一种缥缈的美,似乎是火山运动使海底的珊瑚露出海面,让它近距离窥探日光。

距离我走进沉睡的“珊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每日我都可以看见送我来的船,它带着新人和远方的消息来,但从未带离任何一个人。

它在为小岛注入新生命,希望那是新生命。

胡桃邦上的生活枯燥且乏味,岛民们听从岛主的指挥,学习、生活和审判,做着一样的事情,循环往复。

家人从小就认为我“与众不同”,对我寄予厚望,但当发现我走上了与他们规划的截然相反的道路时,我上岛了。

我确实喜欢不走寻常路,不然也不会到胡桃邦里“主动”寻找改变。就像现在,老师在讲台上赏析《玫瑰花》,而我在笔记上用线条勾勒草稿,试图复活枯萎的虞美人。

身边有人投来一束审视的目光,糟糕,被发现了,我转头看向邻座的女同桌。许诺是最近上岛的建筑设计师,被老师安排到我身边。

忘记说了,我们岛民都是搞艺术的,是一群天真而浪漫的灵魂。

胡桃邦里每天都有人被审判成异类,因为他们的作品是从未出现过的种类,我担忧自己被划入错误的范围,于是我藏起“与众不同”,东躲西藏的次数多了,我感觉我马上要放弃画笔了。

审判是被发现后的流程,而现在我只在乎是否被许诺判定为“不正常”。

“画得很好看,我不会告诉别人。”

许诺的轻语似是远山飘来的云雾,缭绕在耳边,却能洗涤内心的杂音。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可我的作品,即使它还只是线稿。

我感谢许诺对我的包庇,而她仿佛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于是我们成为朋友。

正午的钟声响起,太阳移动到头顶正上方,审判的白塔里又是一把达摩克利斯剑落下。我上岛的第三个月,被审判的人越来越多,母亲没有再来信,而我的青梅竹马李羲和却给我写了一首诗,叫《飞鸟》,他说:“洛望舒,你应该成为天上的月亮,快飞起来吧。”

我抱着羽翼蜷缩在正常的躯壳里,展开双臂那天也许就是我被审判的日子,我不敢飞,像母亲说的,不应该。

许诺给我看了她最棒的作品,一艘不应该存在的彩色的轮船模型,她说终有一天她会驾驶这艘游轮,载着所有“与众不同”的人离开。

许诺眼里的光璀璨夺目,让人不自觉为她祈愿。

我对她说出一直以来的疑问,“那些‘不同’应该存在吗?到底什么是‘应该’?”

“哪有那么多应不应该。”

我没想过,许诺平和的回答直接否定了我的问题,我坚持向她提问。

“那我呢?”我应该存在吗,我的“存在”正确吗?

“别轻易否定自己的可能性,存在即合理,要允许不同存在。”

许诺像是住在了我心里,她了解我未说出口的问题,她也给了我答案。

第四个月,我和许诺趁黑夜点燃了白塔,火光冲天,烈焰烧红了“珊瑚”,我们乘着彩色的船离开,胡桃邦沉入海底,变成珊瑚的养料,它活过来了。

后来,我再没见过许诺,为了纪念她,我画了一幅画,我想那是我人生里完成得最出色的作品。

我把它命名为《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