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得了一块手镜。
卖镜子的人说镜子是梨木把,结实牢固,有些年数了。
阿丽问,不会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吧?
镜子是在西大桥下古玩交易市场买的,折叠铺上镜子压在翡翠玛瑙珠子手镯吊坠下面。
小贩探身取回镜子,说啥呢,古墓里只能挖出铜镜!这是梨木把的水银镜!
男友拉起阿丽:不就是块小镜子吗?要一百五,这个价钱穿衣镜都买回来了。
阿丽扭身不听,掏出钱包翻出一张百元大钞,问,卖吗?不卖算了。
忍痛割肉是小贩一贯伎俩,他把头一别,说,拿去!不过,最好不要在夜里照。
啊?为什么?
小贩笑,开玩笑的。
镜子比阿丽的巴掌脸大不了多少,配着暗黄色纹路细腻的木质边框与手柄。男友说,擀面杖也是梨木,有这么贵吗?阿丽笑而不答。
阿丽举着镜子边走边照,她说镜子的前主人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男友不耐烦,不就一破镜子嘛,别人边走边直播。你倒好,边走边照镜子!
阿丽把镜子一歪照男友,你看你,什么表情?
生活中阿丽不缺镜子,她就生活在镜子里。她的头顶是面斜镜,她总觉得人在里面要倒栽葱掉下来,尤其早课听训的时候。旁边立柱是镜子,背景墙是镜子。化妆品柜台底下也是镜子,镜子旁边有射灯,让玲珑剔透的瓶瓶钵钵泛出珠宝的光泽来。玻璃柜台上还有一面可以照见毛孔的化妆镜,提醒往来逛街的女子。
在没有手镜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自己周围有那么多面镜子,多到可以完整地剥离出另一个阿丽。可那个阿丽小眼塌鼻厚嘴唇宽下巴,丑得很。她总想拉住别人,让大家都看手镜中的阿丽——那个眼眉灵动,脸小鼻巧的阿丽。
买手镜之前,男友的母亲已经请人算过日子,五月三号宜婚。
阿丽去美容院咨询。举着手镜给医师刘小姐看:像镜子里这样,眼睛大些,脸小些。
刘小姐奇怪地看着她,但也不多说。到美容院来做美容的都是追求极致美的人,打几针划个小口垫块软骨,因为钱与疼痛,心理自然有补充。
刘小姐将阿丽也归为此类人。她说,那你不如先割双眼皮打瘦脸针,等结了婚再来做缩颌手术。
阿丽看着手镜直摇头,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不能更漂亮些?
她打电话给男友谎称,我问我们村的七婆,她说五月三号和我妈忌日相冲。
阿丽捂住电话,用眼神问刘小姐多久可以恢复。
刘小姐伸出两根长长的手指。
阿丽接着说,七婆说七月结婚最好,妈妈会保佑我们,我的运道七月也最好。
阿丽躺在手术床上,她要求将手镜搁在她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
等待拆绷带的日子比想象慢得多,阿丽想象不出手镜里她会美成什么样。
终于可以拆绷带了。
左照右照,阿丽问:为什么?
刘小姐看看她、看看镜子,怎么了?
阿丽指着镜中问,我的脸怎么没小,反而大了?
刘小姐睁大眼睛说,没有啊,你原来就是巴掌脸,能大到哪儿去?你看,下巴比以前长了,尖尖翘翘,多秀气啊。
脸就是大了!五万五啊,我的积蓄和彩礼,就弄出这样一张脸?!
整了之后还说不好看的客人,刘小姐见多了,怎么应对这路数她熟悉。她和颜悦色地跟阿丽说,小姐,你的脸毕竟动了骨头,现在你觉得脸大了,那是浮肿。再过一个月,面部完全消肿,美得连你男朋友都认不出了。
阿丽说自己脸大,只是感觉疑似。刘小姐如此一说,她抑制不住大哭,还真的大了?刘小姐赶忙将桌上的台镜移过来:你自己看,巴掌大的脸,哪里大了?
除了手镜,阿丽早已不看任何镜子,她觉得除了手镜其他镜子里的人丑得像仇人。刘小姐突然推过台镜,她避之不及。细看来,台镜里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么丑。
阿丽回到家,举起手镜细看,仍是浮肿的脸。在放下手镜的刹那,镜面有个人形黑影急速下坠。
过了一个半月,男友打来电话。阿丽说,昨晚从老家回来了。
阿丽去上班。早课完毕,同事各忙各的,没人好奇阿丽的脸。搞卫生的阿姨在拖地时说了句,阿丽回老家养胖了?气色真好。
这话将阿丽击垮了。男友送她上班,下车之前,男友说,随你什么时候结婚,只是你不许再问了,我的阿丽一直很美。男友将屋内的镜子包括手镜全藏了才哄她出门。可阿丽站在柜台前,已然看到各个方位的镜中一个面肿眼斜的人。阿丽哆哆嗦嗦擦桌子,客人来了,她觉得自己笑得连牙槽里的口水都控制不住要流出来。
没熬到下班,她就急急往美容院走。
刘小姐见她来了,将台面上的资料归拢好,你又怎么了?你再怎么闹,钱也不会退的。
阿丽捂着脸说,我没要求退钱,我的脸到现在还肿,夜里痛得睡不着。
刘小姐伸手去按她的面部,不肿啊。
阿丽说,肿,痛得连水都喝不了。
刘小姐敲着手中的笔看着她,你说你脸肿,不会是吃胖了吧?刘小姐猛然坐直身。
我痛得吃不下饭,我以前九十斤,现在只有八十斤。以前照手镜是小脸,现在连手镜也是大脸了。
小姐,两面镜子本来就没区别。你就算叫记者来,你的问题我们也没法解决。
凌晨四点,小高层忽然落下一个人形黑影。黑影落在楼前的水泥方砖上,后脑勺都摔平了。
房东阿婆打电话给阿丽男友,作孽啊,她有啥想不开的?你可千万别说租了我的房子。
七月的阳光照进溅着血的绿化带里,一面手镜躺在矮栀子丛中,安静地反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