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2)

小福海把碗筷从地上捡起来,脑子里盘旋着那小子的声音,总觉得哪儿有点熟悉,又说不上来。边角处有只肉包子,都干巴了,许是早上掉的也没人发现没收拾了。一条没尾巴的哈巴狗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伸狗爪子试探试探,见小福海没反应,叼起来撒丫子就跑了。小福海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偷包子的狗看,小哈巴狗一路狂奔刚跑到拐角,猛地蹿出一条土狗,体形赛哈巴俩,奓着长毛,龇牙咧嘴冲了上去。土狗将包子连带哈喇子抢进嘴里,哈巴狗跳起来,嗷嗷叫着上去厮打。狗爪狂舞,狗毛乱飞。两只畜生滚到拐角另一边,看不见了。

饭庄子里传来师父的声音,他老人家睡醒了,叫他捏茶叶沏缸子。小福海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说他们说话口音听着怪熟呢。

堂倌们出来拆摊子了,晚上可没人到摊子上吃。卖剩下的东西都堆在后厨,小福海趁这时候伙计们都不在,一个人悄悄溜进去,一把掀开了笼屉。拣大个包子拾了满满一包袱,哆哆嗦嗦系上口,正要往外跑,却跟掀帘子进来的师父撞个满怀。

白包子滚了一地,师父的脸立刻红成了猪肝,小福海的脸也接着烧起来。

福海,你……

小福海慌了,一边低头捡包子,一边死死扯住师父的衣角。师父,师父,您先听我说,刚才有两人来讨吃的,我听口音像是咱们老家来的,我看他们活不下去了,这才……师父,师父……

马二爷一脚踢开小福海,又对准他的屁股狠狠来了一脚。小福海直接滚到了案板底下。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这是店里的东西,掌柜的知道你就别活了!师父气急了,声音却压得极低,双手把住门帘。你刚才说那两人,真是咱们老家的?

小福海点点头,听……听口音像,师父,我……说着从案饭下面钻出来,不敢抬头。

马二爷哆嗦着下巴说,赶紧,赶紧捡起来,包好,从后门出,绕开大街。千万不能让人看见,小祖宗啊!

小福海抬头惊讶地瞧了师父一眼。

看什么看,还不快捡?

哎。颤着音答应了,将包子装进包袱整个兜在怀里,弯腰,由后门绕小胡同,避开红星楼大门,奔前街追了上去。

马二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光一扫,看见笼屉张着,若无其事走过去,盖好,像做了一件好事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小福海才回来,悄悄见师父。师父,猜着了,那爷俩还真是咱们老家的,就住河对面。

他没说家里这两年怎么样?马二爷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喝茶的缸子递到小福海手里。

小福海接过来咕嘟了一口,摇摇头,没……没细问,不过看那模样要不是实在没辙也不会跑出来。

师父也不再打听,舒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十几个小钱,在手心掂一掂,套着袖子送到小福海手心。去,把这几个铜钱给账房送去,抹账。他悄悄说。

吃过晚饭,红星楼早早上了板子,打烊关门。小福海和师父一直住在一起,爷俩晃晃悠悠回住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两边店铺也关了,到处黑洞洞的。小福海不由往师父身上靠了靠,听着城外一惊一乍响起来的炮声。

回到家,还挺早呢,师徒俩闩门就睡了。

夜里,一列兵从后街穿过去。

树上的老鸹睡不着,眼睛瞪得雪亮。

好响的呼噜。

明天一早,两个人还要早早去打烧饼,出太阳前出去,出月亮后回来,正是两头不见天日。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半晌,外面摊子也卖干净了,后厨又没什么事。马二爷抓一把生花生嚼着,和小福海出去随便逛逛。多少天了,天天就是住处到庄子,庄子到住处,别的哪儿都不敢去。总算熬到新督军进城,市面上算是安定多了。

宝恒祥,小福海挑了一顶顶便宜的瓜皮帽,马二爷给自己挑了双千层底。出来,顺着广德街往芙蓉观走,远远就看见芙蓉观对面那棵大榆树底下围了好几十号人。小福海好奇这个,紧着小跑几步,从人群中搂开个口子,把脑袋伸进去打量。

嗬,原来是说快书的。小福海再细一瞧,哎,这不是那天红星楼门前的那个满树吗?又一瞧,黑老头也在旁边站着呢。

师父,师父,您快来看哪。小福海跑出来,又把师父拽进去。

小福海把师父领到跟前儿,指着说快书的小子,小声说,师父,看,那天咱给包子那两人。

马二爷手搭凉棚细一看,那满树正捏着两块月牙片说小段呢,黑老头手里托着个铜盘,绕着人群讨赏,打他们跟前儿过,愣没认出福海来。小福海也不计较,从兜里掏出两个小子儿扔过去,兴致勃勃听书。铜月牙片击到一起,声声清脆;说书人字字清晰,直递到耳朵里。小福海不禁拍手叫好,正听着,人群中一阵骚动,呼啦啦风一阵乱散。

马二爷个儿高,朝远处一看,就看见对面几个兵油子气势汹汹朝这边跑过来。为首的腆着个肚子,撅屁股似的噘着肥嘴唇。

都散了散了,我看是谁聚众哗乱!

马二爷往人圈里一挤,一把抓住黑老头胳膊,悄声说,别言语,跟我来。小福海提溜着满树,一路小跑。这地方小福海可是太熟了,三转两拐,就到了他和师父住的后街。这会儿,满树和黑老头早认出小福海来,千恩万谢。要不,刚才准得被讹干净喽,今儿一天,就算白忙了。

这里不好说话,家去。马二爷带着那爷俩一路快走。进家,开了门,烧上热水。看满树身上脏得不像话,又叫小福海拿出几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满树羞答答穿上,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走到黑老头面前,伸开胳膊转一圈,说,爹,你看。小福海一愣。

黑老头摁住满树肩膀,说,赶紧磕头,磕头!

满树跪到地上,咣咣就要拜。马二爷赶紧把孩子搀起来。

这是干什么,都是老乡,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没别的,我见了你们怪亲的,今儿晚上你们哪儿也别去,就住这儿!店里离不开人,我和福海这就回去,等晚上回来,给你们带饭,咱们好好说话!

黑老头站起来,局促地搓搓手,死活不留。马二爷不由他不听,先从柜里翻出些陈点心给他们解饿,自己和小福海挂上门,匆匆出来奔了红星楼。

新大帅一来,那些绅啊贵的再不是窝脖王八。一个个露出头来到处活动,上下打点,请客吃饭迎来送往自然难免。

一路走。

小福海问师父,师父,人家不住,您干吗硬留他们两个?

马二爷说,还是那句老话,出门在外,能帮衬就帮衬。他们要面子,不住,可你没看见刚才那么一闹,铜盘子里拢共也没收几个子儿,不留他们,今儿晚上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去。

小福海点点头,抬头看见天黑了,星星出来了,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干净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