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燮“愧受”石墨茶(2)

俞正燮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黯淡的晨光中展目看去,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款款而行。女子身材纤弱,身着黑衣,看穿着打扮是一个已婚妇人。

“夫人请留步!”俞正燮迟疑了一下,急切地喊道。

台阶上放着一个蓝花布包袱,赠茶人终于现身——只是,心中念念要找的人怎么是个女子?

那女子停顿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一对丹凤眼目横秋水,盈盈注视着俞正燮,缓缓万福下去:“见过俞先生。”

俞正燮急忙偏过身子,不肯受这女子的礼。此时女子和他相距不远,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香气,正是蓝花布包袱上独有的味道。他施礼说道:“这位夫人,五年来,我一共收到十四次黑茶,一次茶点,今天,是第十六次。俞某何德何能,愧不敢当。还请夫人明示,告知缘由,这里多谢了。”隔着面巾,他实在辨认不出女子的容貌,听声音也并不熟悉。

女子微笑说道:“俞先生,可否到院内一叙?”

大清早的,和一个年轻妇人在院门前攀谈,的确不成体统。俞正燮急忙躬身行礼,让女子先行,自己捧起花布包袱,随后跟进了小院。

此时天色渐明,昨夜一场小雨,石板路和地上的青苔都有一点微湿,晨风摇动森森竹叶,空气清新甜润,令人心旷神怡。

女子缓缓除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端庄清秀的面庞,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只是她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萧索,让俞正燮心里一动,突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垂下眼睑,一边和女子分坐在两把竹椅上,一边在脑子里拼力回忆:这张脸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呢?

女子轻声说道:“先生一定不记得我了,我知道。只是,您可记得当年在石墨岭姚家坐馆时教过的学生吗?”

俞正燮当然记得,那还是二十年前,经人介绍,他来到石墨岭一户种茶人家当私塾先生。主家姓姚,靠炒制、经营石墨茶发家,老夫妻年近六十,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姚公子天资聪颖,跟着俞正燮学习不过两年,就高中了秀才,师生间情深义重,如同父子。可惜姚公子才高命薄,先天体弱,十六岁染上一场风寒竟然病逝……

仿佛一束光照进了俞正燮的心里,他脱口说道:“夫人,您是……”

女子站起身,再次给俞正燮施礼,悲声说:“先生,小女子就是您那位学生的未亡人李贞。”

俞正燮恍然大悟,心里立刻雪亮。

当年姚公子病逝后,俞正燮十分悲痛,见姚老先生夫妇相继病倒,难以料理丧事,于是主动留在姚家帮忙,算是为学生尽最后一点心。

那天一大早,一乘素轿抬进了姚家,轿里下来了一个满身缟素的女孩子,正是姚公子未过门的未婚妻,芳名李贞。李贞出身书香之家,虽然才十二岁,却才名远播,如今以姚家少夫人的身份参与丧事,让见者格外悲感叹惋。当时,俞正燮难过之余,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测。

姚公子烧过“头七”后,俞正燮也该回家另谋生路了。姚家感念他的厚谊,以“义师”称呼他,还为他准备了重礼,其中就有很多俞正燮最爱喝的石墨岭黑茶。

临行前,俞正燮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姚老爷,未过门的儿媳李贞下一步将作何打算?

姚老爷长叹一声,说道:“唉,这媳妇也是命苦之人,还能如何?自然是要室女守贞,为我姚家挣一座贞节牌坊了。”

室女守贞——就是订了婚却没嫁到夫家的女孩,要为早逝的未婚夫守身,不再嫁人。如能得到朝廷旌表,敕建贞节牌坊,真是光耀合族门楣的盛事。在当时当地,这类事儿并不鲜见。

俞正燮的预感应验了,想起李贞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他不由得十分心痛,试探着说了一句:“少夫人并没有过门,未曾见祖宗,年龄又这么幼小……”姚老爷不以为然地说:“俞先生放心,我姚家在本地也是有名有姓的,知书达理,家资富饶,不会委屈了她。”俞正燮见姚老爷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明说:“我的意思是,室女守贞是极不人道的礼教枷锁,有违天道人伦。何况,媳妇还没正式嫁入夫家,就不能算作‘成妇’,岂能承担‘子妇’之责?不如开恩把少夫人放回娘家,听凭她父兄另许他人,也是老先生功德一件……”还没等他说完,姚老爷已经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这狂生!老夫念你跟我那可怜的儿子师生一场,以礼相待,你竟敢胡言乱语,意图败我门风。请先生速速离开,不送!”

姚老爷盛怒之下,本来准备好的礼物自然也不提了,俞正燮再要规劝,姚老爷已经甩袖子走了,他只好讪讪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