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说这句话呢?
不要追求永恒,那是化神奇为腐朽的欲望。要“把远方的远归还给草原”。
我不知道来这个废墟探险的人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留下这些句子的。尼采说人类厌恶静默,总是企图通过社交来绕过痛苦、忘记背后的东西。即使这些无声的社交需要穿越时间,但是人们依旧渴望留下痕迹,期待无法交流的“对话”。这些句子像是穿透水面的月光,我们站在池塘的底部,顺着光走向月亮。
这里还有很多荒腔走板的大实话。
比如说“想鬼混,不想写论文”、“妈,我不想相亲”、“不想结婚”。看来来这里的人们还是终究无法做一无所有的远方忠诚的儿子,还是被生活困扰着。
前几年的时候,一些老石油工人,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回到了这里,把一间相对保存完好的房子做成了废墟美术馆。整个房子被漆成了大红色,在这样一片戈壁滩与土色的废墟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而现在的废墟美术馆,也变成了废墟。红色的墙皮尽数脱落,两堵墙壁都已倒塌,只剩下一些比较倔强的断壁在那里站立,上面写着“诗酒趁年华”、“春风得意马蹄疾”之类的诗句。
透过巨大的缺口,可以看到房子红色的内墙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了几个大字:“你要如何,我们便如何。”这短短的九个字占据了半面墙。那些过于昂扬的诗句在这里显得有些讽刺。
新中国的第一口油井诞生于此,这里曾经沸腾着日喷原油800吨,此后跻身全国四大油田之列,曾经上万的石油工人和家属在这里生存,然而现在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阳光强烈,把建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上和地面上留下规整的几何形状。
但是这里的街道是静悄悄的,路上难得能看到一两个人影。屋前大多摆着陈旧的家具,诸如木沙发和椅子之类。它们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风吹之后颜色都褪去了,木漆也都变得斑斑驳驳。
石油遗址的落寞也映照在冷湖镇上。我们找了一个小馆子停车吃饭,点了三碗拉条子,喝了三杯带着咸味的浓茶。
这里的馒头是黄色的,我们原本以为是刷了一层鸡蛋,结果听司机小宋说是因为里面放了碱,所以才是黄的。这些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饭馆里摆了很多老板从戈壁里捡回来的石头,后来我们在俄博梁雅丹里也在地上找到了很多类似的透明矿物质,这些矿物散落在戈壁滩上,在黄土地里折射着阳光,不断散发出刺眼的光线。
老板的两个小女儿独自在饭馆门口玩耍,嘴上挂着一溜长长的鼻涕。
我蹲下来和她们说话。
其中那个个子小些的孩子不怕人,被问到她几岁的时候,她说:“我四岁了。”再问她姐姐几岁了,她说:“我姐姐三岁。”
告别了三岁的姐姐和四岁的妹妹之后,我们花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就驶离了冷湖镇。
风大的时候路面上流动着薄薄的一层黄土。戈壁就像一张巨大的砂纸,打磨着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我打开车窗,呼吸着裹挟着黄沙扑面而来的干燥空气,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辽阔的空间里,这里的土地平坦到了真正一望无际的程度。
极目远眺,黄沙没有尽头。
然而这里的废墟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这些从拥挤繁华的城市中来的过客,这里的广阔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固执的力量,我们无法征服、难以靠近,甚至连梦中也只有夜里成片的黑暗。
石头最终属于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