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他是王子。人类的存在却是如此脆弱地维系着,像一条细绳就想吊起整座星球。他的星球,一个自闭症小孩独自坐在大脑的城堡里,左脸迎接下降的日头,右脸反射升起的月亮,他总会有吃不完的饼干屋,童话的完美结局。
然而,放学的路上,跟随他的背后回家,总会想着:难道,仅仅是大脑短缺某项化学元素,或者,基因所开的小玩笑,眼前小孩的生命史就得全部改写,不再拥有耐人寻思的生涯规划,没有背着沉重书包、长久观看电脑荧幕而戴上厚重镜片的权利?或者,像我此刻陷进去的,重复着一名父亲的忧虑与命运,父与子,马戏团的行列,走固定的路回家?
特教老师定期前来造访,要父母填写评估量表。可以自己穿、脱有拉链的裤子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蹲马桶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说完一则故事吗?总是不如此。可以清楚分辨我、你、他等主语的用法?停顿,咬着笔头,仿佛回到语言迷宫,意识的庄严嬉戏。这真是一道伤脑筋的问题,像普罗米修斯拖着巨大无解的命运,返航的奥德赛,让记忆再度曳回眼前。铅笔填满问题前的方格:唉,总是不如此。07F04443-CFEA-4732-A623-F1BE643C4A55
但铅笔划开意识的疆界,草色尤青,天空蔚蓝,所有童话仍睡在启蒙的摇篮期。应该试着这样问自己:睁开眼睛,记得向世界道早安,相信这会是个充满灿烂阳光的日子?经常如此。怀疑这一切,跟随儿子放学回家的这条路,终究只是场梦境?经常如此。在陌生人面前,可以放心诉说自己的贪恋与沉迷?经常不如此。觉得生命说不定只是则小玩笑?偶尔如此。觉得背后传来回音、孩童的喧闹声,就会无法自主地心悸起来?偶尔如此。
常想会有一张世界地图,经纬线纵横穿织,坐标分明,里头则只有我和儿子的行走,书包负在我肩上,马戏团的行列,生命如此自顾自走着,不再有病症的纠缠,不需学习主词的用法,也没有任何陌生的脸孔迎面而来,神秘的回音不会从背后响起。但儿子踩着童话般的脚步,绕进窄巷观看每座水塔的流动,我必须停下来,耐心等待他再度现身,偶尔尽责地喊一声:“当心,有蚊子。”
他喜爱所有会转动的东西,用他的语言说是:“要看转转。”粘在铁窗上的抽风扇,挂在人家门口,出现在宫崎骏动画里的小风车,洗衣店烘干机搅动的旋风,有如命运的扇叶,我们的身世注定如此混搅在一起了。他并不知道,常常不顾我的呼喊,自己奔向前,攀着围墙,想看清楚一座荒废的水塔,或者蹲下来,端详排水沟里的纹路,那样的专注与庄严,总会让我心痛。有时,我会陪他蹲下来,观看细小叶片在水里的波动,完全没有自己地摆荡着,亿万年的微生物,驻居在一个肉眼难观的小宇宙里。(艾略特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继而,我发觉我们自以为好好把握着的人生,作为人的存在,也浸沉在一式一样的摆荡里,整座宇宙在我们行进间仍然转动运行着,这里,就是史蒂芬·霍金声称的宇宙中心点,一切的风景都在晃动,一切的肉身心情、声闻与缘觉。
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念头,一个念头起来,又连接着另一个强烈的想法,如同意识里准时抵达的隐形列车。我多次起过遗弃他的念头,只要停下脚步,让儿子继续向前行进,走进拥挤倥偬的人潮,身影终而淹没。或者,置身在晚春的秘密花园,芍药与七里香,盛开的杜鹃花丛,儿子站在花前观看,出神,一如往常从不回应他人的问话,自闭症的典型症候,这时我只要悄悄转身离开,就能结束我们的命运,解开父与子的链接,从缓慢启动的列车上一纵而下,马戏团棚下的观众发出惊呼。
那一次,我真的,真的这样做了。旧式的医院走廊上,阳光慵懒,儿子挣脱我的手,跑进小庭园观看一座空调水塔,嘈杂的水流声震慑并迷惑他全部的心神。我转身离开,内心惶惑不安。起初,就站在医院门口,等他自己跑出来,从吊点滴、打石膏、坐轮椅的,各色病患交错的身影间现身。他是我的王子,我想,再等十分钟,如果他仍未出来,也许是我们没缘分吧。
那十分钟里,所有悔恨与罪恶的情绪竟然相继浮现,像是心内奔走的蚂蚁。早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被遗弃在停止摆动的摇篮、空洞的奶瓶,等等。人的记忆能走多远?记得走在乡间全然陌生道路上的感觉,两旁密密麻麻的向日葵,猛然回头,我看不见自己的父亲,日头荒疏寂寞,我们记得向日葵丛里传来神秘的声响,那道声音一再成为噩梦的主角,突如其来的恐惧,仍然将我囚禁在记忆的城堡。
我想起自己的儿子(喔,我已经是别人的父亲,我血里的血,肉里的肉),此刻必然在陌生的医院走廊,重演着当年我经历过的焦虑,神秘的回音在他耳膜四周响起,筑起一道墙,我们都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我慌张地冲进医院,寻遍每道转角。妇产科前一名孕妇捧着肚子,神秘地对我摇头,她的子宫里胎藏着最难解的讯息,生命的起源与关系,基因的排列与命运,主语与定语的用法。(真的每次都分得清我的、你的和他的吗?你胆敢扰乱宇宙吗?)每个身体拆封启用前,都应该附上使用说明书和保质期限。抱歉,仿佛听见有道声音唤我,(难道来自喜爱问问题的艾略特?)这才看见儿子坐在妇产科的候诊椅上,饮着警卫给他的优酪乳,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的表情,等待一名父亲的现身。
始终没有提起这件事,当作父子间的秘密、闭锁的心事。或许他从不知道那天在医院的回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我想他是有感应的,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马戏团的行列,偶尔悄悄停下脚步,像唱针离开回转的留声机,儿子总会警觉地转头望我,踅回来紧紧牵我的手,催我继续前进,表情沉默而幸福。我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幸福呢?我胆敢扰乱宇宙吗?想起阿基米德的比喻,他说,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把地球撬起来。总想象在这条回家的路上,儿子的书包扛在肩上,所有的水塔开始转动,排水沟里的小宇宙,所有的风车,跟随着风的指挥,于是,我也可以窥见那个悬浮在无穷空间的点、巨大的负担,也让我把地球撬起来吧。
而苍天在上,命运之神陪伴在侧,前头行进的儿子停下来,绕回我的面前。蹲下,我的视线对着他的视线,卡农曲般的音调,儿子说:“你是爸爸,我是子王。”先别管名词吧,这次,他终于说对了主语的用法。我的,你的,他的,我们的,你们的,他们的,实在,一道呼吸,一阵神秘的回音,就足够扰乱宇宙。这是属于他的童话,想象的宇宙风景里,星球碰撞,银河缭乱,他是运转的恒星,宇宙的中心点,与透明人跳起的一支华尔兹。
“那么,我必定是你的臣,你的民。”我望着他,深深地看进灵魂深处,等待自闭症的城堡,轻轻地开启一扇门,“上苍必然会赐福给我们的。”他看着我的眼睛,点头。马戏团的行列,宇宙的一角,我们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