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冬天寒冷、多雪,而且雪很大,半尺厚的雪很常见。
雪后的早晨格外安静,天还没亮,母亲就悄悄起床了,随着大铁门“吱呀”一声叹息,母亲的大扫帚已经在院外划出了第一道弧线。接下来就是门口老榆树俯瞰着母亲弱小的身影,随着大扫帚“唰唰”的声音一起一伏,身后被扫干净的小路,仿佛水墨画里一笔逆锋的虬枝,苍劲而有力。
邻居家都是男人扫雪,而我家只能是母亲干这个活,因为我才九岁。每次下雪,母亲都把整整一个胡同的雪清理干净,没人要求她,她是主动扫的,这让我一直不理解。
母亲是个残疾人,我们刚搬到这里不久,母亲在扫胡同里的雪时,被邻居家拴在院门外的牛顶倒,把左腿摔断了,半年后才能下地,但只能一跛一跛地走,母亲看起来更矮了。母亲每天蹬缝纫机,给服装店加工衣服,我没问过做一件衣服能赚多少钱,每天面对那一碗没有几滴油珠的白菜汤,我还用问什么呢?
我家租住的房子在这条胡同的最里面,胡同很长,住着十几户人家,平时邻居们上班,母亲不出去的话,几乎没有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只有雪天,当胡同里的雪被母亲清理得差不多时,邻居们上班的、上学的都陆续走了出来,人们和母亲打招呼:“哎呀,他二嫂啊!怎么又是你扫雪啊!真干净啊!”各种声音响起来了:“二嫂辛苦了!二嫂累了吧!二嫂下次我扫……”瞬间胡同里热闹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倍的样子说道:“不算事啊!不累呀,你们都上班,忙!我不上班,扫点雪不算事的啊……”母亲扬起冻得通红的脸,笑着目送人们远去,几只麻雀儿在老榆树上嬉戏,积雪纷纷落下,落在母亲汗渍渍的脸上,没了影踪。
当母亲开始扫自家院子时,我已经塞进书包一个馒头准备上学了,这时母亲会追到院外喊住我,从裤腰里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元钱塞给我,贴近我的耳朵嘀咕一句:“儿子,买热豆浆喝,一定买啊!”邻居大叔经过,问一句:“孩子吃饭了吗?”母亲总会抢着答应:“吃了吃了,你大侄子吃了!”看着母亲头上的白霜和嘴里升腾的热气,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晚上回家,会看到母亲一手扶着腰,一手切白菜,我还知道晚上母亲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找去痛片时,用拇指在小腿上按一下,当我瞄到她腿上的小坑时,她会把挽起的破衬裤“嗖”地扯下来,把灯关了……我紧紧抿着嘴唇,“活该”两个字被我嚼碎咽了下去。
有时我争着上房扫雪,我家房子是起房脊的,屋顶前后都是很陡的斜坡,不小心就会滑下来,母亲粗声粗气地喊我:“快下来,妈扫,明年你长大了再扫!快!你去扫胡同吧!”我假装没听见,心想我才不去呢,我讨厌那几个总欺侮我的坏小子,我讨厌邻居们喊母亲“二嫂”,讨厌甚至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也这么喊母亲……我知道这称呼可能和父亲有关系,我,我没见过父亲,在我脑海中,父亲高大威严、脾气暴躁,因为每次我被胡同里的大孩子欺负,哭着跑回家,母亲都会边撩起破围裙给我抹去眼泪和鼻涕,边狠狠地嘟囔几句:“等你爸回来了,好好教训教训那几个小兔崽子!”说着猫腰出去,“咣当”一声把院门关上,插好门闩。事实上直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回来收拾那几个坏小子,也没有回来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扫过雪。
一个又一个的冬天到来,家里的老房子看上去像一位佝偻在风里的老人,满脸沧桑。母亲还是不厌其烦地扫胡同里的雪,偶尔一句“二嫂早啊”,母亲就赶紧停下扫帚,忙不迭地应着:“早早!上班去啊?小心路滑啊!”母亲扫得很慢,可她从未间断扫雪,她说喜欢扫雪,扫出一条干净道儿,看着心里敞亮,只是母亲手里的扫帚看上去越来越大了……
母亲说让我给她买一把小一点的扫帚,可是直到母亲住进医院半年后,我才想起这件事,看着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泛青,粗糙的手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抓着,医生的表情淡然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老人七十三了……”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雪花,随着护士轻轻一声:“怎么又下雪了!”母亲的身体一颤,她吃力地睁开眼,看着窗外,嘴里喃喃着:“下雪了,下—下雪了……”
“柱子!柱子!”邻居大叔匆匆进来了,没等我缓过神来,大叔已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了我,小声对我说:“邻居们凑的。”随后大叔俯身对母亲说:“他二嫂啊,好好养病……”母亲先是一怔,随后,两颗硕大的泪珠从母亲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母亲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点着头。
临床的阿姨轻声安慰着母亲:“老姐姐,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母亲眉头一皱,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雪白的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临床的阿姨,嘴唇抖动两下慢慢张开了:“叫我二嫂!”那声音微弱、优雅,但有力!
母亲闭上眼睛了,身上的被子,白得像雪,静得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