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造访文昌阁小学。校园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参天,林间多杂树,竹篁、芭蕉相映,是一方静谧的读书处。近山坡处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水井上方石板上刊刻题字“一瓢饮”——这是1982 年5 月,书法家黄苗子随同沈从文、黄永玉表叔侄到凤凰,参观两位的母校,品尝甘泉后应邀题的词。古井不远处还有一方荷池,池边有石拱桥,夏日荷花亭亭,学生课余时常在池边赏玩流连。
能吸引沈从文的还是窗外事物,下课就与同学做“龙虎斗”,或到树林里与同学比爬树,由此认识了30 种树名;挂彩或摔伤了,又认识了十几种草药;他甚至请假去看戏、钓鱼、捉蚱蜢。周末更是自由地去河里游泳,到长宁哨去赶集,看各种各样的买卖、讨价还价,以及造纸场、碾坊、榨油坊等各种新奇的乡下事物;肚子饿了,就学着大人的样子,买一碗包谷烧、一碗狗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的生活中充满疑问,都得自己去找寻解答。他觉得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
这间小学,是沈从文最后完成的学校教育。据说,他1957 年和1982 年两次回乡时都回过母校,并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听课,重温读书时光。他看到那棵高大而笔直的楠木树时,会勾起他爬树以及逃学看戏在树下罚跪的回忆,还会想起田名瑜老师触及他灵魂的那句话: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轻必然自贱,自尊才能自贵。
自14 岁半离开学校后,他就被送到土着军队中当兵,走向大社会,走向人生的大学校。他在沅水和支流各城镇游历了5 年,结识了不少人,学会了阅读,学会了思考。
最先触动他的是,他随同靖国联军第二军张学济属下的游击第一支队,在怀化清乡剿匪,因为识字而成为上士司书。清乡司令部新来一个“有趣的”秘书官,他劝沈从文说:“你聪明,你应当好学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两人建立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从秘书官那里第一次看到厚厚的两本《辞源》,并与另外一个老书记合订了两个月的《申报》,从报纸上学会许多事情,认识了好些生字。他还读了《秋水轩尺牍》与《西游记》之类。
沈从文真正开始迷上读书,是在他投奔在芷江做警察所长的五舅做办事员时。他一个有钱有势的姨父与舅父每天作诗,他因此学会了看诗,替他们抄诗。那个姨父家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他就陆续借来阅读,其中狄更斯的《冰雪姻缘》《滑稽外史》《贼史》反复读了两个月,“我欢喜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自传集·女难》)
后来,他在陈渠珍统领身边做书记,遇上人生的重大转机。他的住房有四五个大楠木柜橱,里面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几十件铜器古瓷,十几箱书籍,一大批碑帖,还有一部《四部丛刊》。陈统领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诩的军人,每天治学与治事的时间均等,每遇取书和抄录书中段落时,便令沈从文去替他做好。于是,沈从文有了一个系统学习历史的从容机会。
触动沈从文离开湘西到北京去,是一个受五四运动影响的进步印刷工人。他从印刷工人手里读到《超人》《创造周报》《新潮》《改造》等新书、新杂志,“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一个转机》)于是,他想自己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自己不明白的问题,得去些新地方,看些使自己耳目一新的世界。他决定到北京读书,“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淳朴活泼,无一不透露着原始的人性美、人情美。他以淡远隽永的风格和古朴明净的语言,构建了独具风格的湘西世界。凤凰之大美,是沈从文在20 世纪30 年代用文字勾勒出来的。
不到15 岁就离开故乡,但无论身在何处,沈从文的内心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给他的印象里。他的灵魂就皈依在听涛峰林间的石壁下,“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以一块不规则的顽石的姿态,伫立沱江边,守望着他一生眷恋的这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