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和好的那天都很开心,从火车桥洞下走过,我俩情不自禁冲着绿皮火车上的人热情挥手。夕阳西下,我俩并肩站在灞桥上,用手肘撑着栏杆,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不用再时刻保持表情严肃,也不用故意装作看不见对方了。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关于冷战的剧本杀青,两个总绷着脸的演员终于可以出戏了。这场戏真的太消耗人的情绪,入戏太深的我们简直要用尽全身力气来应对。对面桥上一列火车开过,看起来精巧又灵活,窗口像一帧帧亮晶晶的电影胶片,拉得长长的,倒影在幽蓝的河面上,逶迤而去,稍纵即逝,就像烟花一样,璀璨又浪漫。
二、
因为每次吵架都能和好,所以会有种错觉,以为我们永远不会真的分开。两人都相信,有朝一日,即便我们在物理距离上分开了,精神上还会是最好的朋友,谁能替代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呢?
有谁能像我俩一样,好到即便周末,也要找借口跑到对方家里去说说话?说得最多的是游泳,这是独属于我俩的热络话题。我们小时候都生活在南方,举家搬到这座北方城市后,游泳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夏天,河床有些地方干涸了,我们经常去桥下散步,就像走在幽深长廊里,身边还不时有潺潺流水。河床就像起伏的小山丘,我们翻山越岭地穿梭其中。我俩当时都在看《绿山墙的安妮》,便给这些河床上隐隐约约的小路起了很多名字,“神秘的山谷”“绿野仙踪”,等等。翻过一座小丘,看到一大滩河水,我俩卷起裤脚,踩着鹅卵石在水里徜徉,感受水流冲过脚面、拂过小腿,此刻,考试的烦恼、课业的压力都一洗而空。
我俩是彼此的安妮和戴安娜,我也会像安妮一样幻想,万一戴安娜遭遇不测,我会如何不顾一切地救她,就像那天走到水潭前,麻晓一脚踩进去,以为水不过没膝,没想到她呼啦一下就掉进去了。我第一反应是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我俩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会儿,站定才发现不过是齐胸深的水。从水里徐徐站起来,想起刚才落汤鸡般的狼狈和惊慌,不由得放声大笑。不知谁提醒了一句“书包”,才想起来书包还在背上,这下全泡水了。互相拉扯着爬上岸,打开书包,下午的阳光还算强烈,我俩把书掏出来,一本本放在石头上晒。
有同学从桥上过,趴在桥栏杆上往下看,幸灾乐祸地冲我们指指点点,我俩心领神会,装作兴高采烈地坐在岸边,等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呢?”我俩异口同声地答:“游泳呀!”
只有我俩知道自己有多惊魂未定,但是经过反复回味落水的一幕,就变成有惊无险之后的刺激和兴奋,好像机智的我们真的会随机应变—把一场意外失足变成了戏水和游泳。此后的回程,我们还在津津乐道这出“泳池遇险记”,我们都意犹未尽,目光一对视就会笑出声,讨论着一定要把这件事分享给二红和得燕……
三、
之后,我俩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也试图约见过,可就像青山七惠的小说《两个人》里的故事结尾,两个女孩实加和未纪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实加为此感到悲伤,却幡然醒悟,自己仅在年轻时的某一短暂时期参与过她的人生,总体来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结束。隔着两个大小相同的咖啡杯,实加和未纪打量着彼此的脸,同时在心中低声自语‘可是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那以后,无数记不清最后见面日子的人出现在她们的人生中。”
多年后,我看到不少海誓山盟被现实打败,目睹很多如胶似漆被光阴冲散,才明白不光爱情,友情也有花期。大多数花期是慢慢走过的,吵架不再难过,复合也不再隆重。
有了微信后,很多远在天边的朋友都联系上了,可我和麻晓至今也没有加过微信。她在南方某个城市,有了两个娃,在做一份财务的工作……这些情况,我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了解了不少。总之,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信息,你的耳朵就会像雷达一样,总有办法捕捉到相关内容。有很多次,我都想找中间人要一下麻晓的微信号,但一转念,加了又能怎样?不过是朋友圈里又多了一个“点赞之交”。
也许不联系,才是对那段高浓度友情的尊重。这也是麻晓不再联系我的原因吧,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那么心有灵犀。我们在乎的,也可能未必是彼此,而是我们那种最痛楚、最纯粹的感受。那时候我们的情感敏锐度最高,感知力最强,爱的时候不会戴盔甲,恨的时候也不会戴面具。我们最后一次心照不宣地用彻底的相忘于江湖,来纪念我们那段像火车一样呼啸而来,飙着劲儿一起走过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