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举(2)

我跟韩老师去了办公室,跟她讲了寻亲经历。她帮我办了存折,上学的费用有了着落。我想早点儿挣钱,韩老师说以后我可以考中等师范学校。

上学以后,我一直坐在第一排。韩老师经常从家里带来苹果,叫我到办公室吃,她说:“你将来要当老师呢,必须长点个儿才行。”有一次,她带我去她家,递给我一杯热乎乎的乳白色液体,喝起来很甜,那是我第一次喝奶粉。

初中毕业时,我考上了大兴安岭地区师范学校,而韩老师也在我毕业后离开了加格达奇。她跟爱人一起调到上海,最疼我的人也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读中师那3 年特别不容易,我天天去市场批发干豆腐卷,晚上去每个寝室敲门售卖。虽然学校规定不允许这样,但宿管老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听说我们这届毕业生就业时国家不再包分配,准备考大学的,学校另外组织专门的辅导班,我进了这个班。

2000 年,我以3 分之差与哈尔滨师范大学失之交臂,于是进了绥化师范专科学校(今绥化学院)。我读的专业是小学教育,每年的学费是7000 元。我想找陈士果部长帮忙,机关门卫室的人说他几年前就去世了。

我给当时的行署专员王忠林写信,讲了我的遭遇。他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专员特批了1 万元。我想当面表达感谢,他的秘书说:“不用了,专员让你好好上学。”

读大学的3 年,我经常提醒自己:“别忘了你是来干吗的。”我确实需要钱,但我上大学不是为了打工赚钱。我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获得了首届国家奖学金。学校免除我一年的学费,余下的学费我用奖学金和专员特批的那笔钱缴齐了。

那3 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书法老师王鸿庆。王老师当时已经退休,大概听说我字写得不错,让我去找他。我过去后写了几个字。

王老师说:“你写的字笔法不对。”

我不服气地说:“我从6岁起就学书法,我的笔法哪能不对呢?”

他说:“你跟我学书法吧。”

我说:“我没钱。”

他说:“我不收你的学费。”

就这样,我成了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是书法大家,我不光跟他学颜体、隶书,还跟他学做人。

2002 年年底,我跟同学到哈尔滨参加招聘会。一所中学在招聘会上做宣讲,专门招聘各专业的本科毕业生。

我问:“你们招聘书法老师吗?”

负责人问:“你会书法?”

我把获奖证书和书法作品的照片拿出来,他马上让我填表,报名参加面试,说:“我们正准备招一名书法老师。”

我在学校教书法,也教语文,常常想起韩老师和王老师,希望自己像他们一样,教育学生成为自食其力的人。

我教学生书法,自己也在不断提升。书法不仅让我和别人有所区分,还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底气。

后来,我结婚了。我嫁的这个人跟我一样穷,也是老师。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家里没出一分钱。我们先凑钱给我爸爸买了房子,把他接过来,再贷款买自己的房子。

这些年,我专程看望过王忠林,见到失联多年的韩老师,回绥化拜会过王老师。他们都不需要我做什么,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善举结了果实,善良也可以延续。

2016 年11 月,学校传达了国家汉办的文件。我决定报考国家汉办选派的对外汉语教师。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也想走出国门传播中国书法。我的爱人非常支持我。

对我来说,选拔考试中最难的是英语口语。因为我读中师时没学过英语,读大学时就学了一年英语,属于“哑巴英语”。

当时,我儿子在英语学校跟着外教学英语,外教的女儿也来中国了。我便主动提出,免费教外教的女儿书法,只为可以经常跟这个孩子和她的家长交流,因此,我的口语水平提高得很快。剩下的就是背单词、练听力,为此,我晚上从来没有早睡过。

2017 年,我顺利通过国家汉办组织的考试。才艺展示环节,我展示的当然是书法。现场的老师和同学都记住了我,他们直接叫我“书法家”。

2018 年3 月,我被派到智利的哈维尔·卡雷拉第一中学任教。

在我之前去的汉语教师都是国内名校毕业,但我没有压力。教学时,我把每个汉字和它的实用性,以及它背后的中国历史文化融合在一起,传授给学生,学生很喜欢。我还讲到中国的书法和国画,并一一展示,那些学生都成了我的粉丝。

2020 年1 月,听说爸爸身体不好,我提交了申请,提前两个月回国。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爸爸抱着我大哭,说:“你终于回来了!”

爸爸得的是糖尿病,住院3 次,都是我爱人在照顾。

我去智利前,爸爸的身体还可以,他跟我说:“我培养你学书法,肯定不光是为了让你当老师。但我没想到,你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教授书法,我真为你骄傲!”

回国之后,我每天照顾爸爸。5 个月后,爸爸因心衰离世,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最近经常想:书法到底给了我什么?书法不仅改写了我的个人命运,还帮我打开了通往全世界的大门。爸爸用他残缺的手,拼尽全力,把我托举到他看不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