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在老家偶遇一位朋友,她邀我去她父母家玩,我便去了。
朋友父母都已年迈,见来了客人,便让一位嫂子过来帮忙做饭。也不知这位嫂子是他们家什么亲戚,她瘦瘦小小,穿得灰扑扑的,脚上一双解放鞋,看上去又土气又寒酸。她端茶过来时,也没人向我介绍,我只好含糊地喊一声“嫂子”。她局促地笑一下,放下茶杯就回了灶间。
中午吃饭时,她也没上桌。大家喊她来吃饭,她说要照看灶里的火,端着一个大碗坐在灶前吃。碗里有饭有菜,她吃得挺香,但若有人进去,又赶紧放下碗站起来,忸怩不安。
饭后,朋友要带我去挖笋。她父母说她几年没回家,怕是连山里的路都不认识了,便让嫂子带我们去。嫂子眼睛一亮,脸上多了几分兴奋的红晕,赶紧去背竹篓、扛锄头。
奇怪了,一走到上山的路上,刚才还有些“社恐”的嫂子,就一下子健谈起来。她指着田野,说某处有一片野芹菜;再走一走,告诉我们某处有一坡蕨菜;至于笋子,后山多,那里有一大片毛竹林……
她熟知这里的每一片山坡、每一处竹林、每一条小溪,以及每一种野菜的模样和习性。在这里,样样事情她都做得漂亮,挖笋子,采蕨菜,薅野葱,手脚麻利,不知疲倦。
嫂子最会挖笋子,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像探照灯一样,近处远处一扫,藏得再隐蔽的笋尖也会被她发现。一旦锁定目标,她便会放下背篓,拎起锄头,弓着身子走过去。她那凝神屏息的样子,仿佛猎人逼近自己的猎物,生怕惊动了竹丛下的笋子,让它一溜烟跑了。
等到了目标附近,她并不急于开挖,而是用锄头刮开附近的草皮,先观察一下,找准位置再一锄头挖下去。别小看这一锄头,挖不准的话,就会伤了笋子。她耐心地挖开笋子身周的土,渐渐让它露出地下粗短肥壮的身躯,最后一锄头将它干净利落地挖断,用手刨出,将这带着新鲜泥土芬芳的“猎物”丢入竹篓。
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挖了十多个大竹笋,竹篓变得沉甸甸的。我看得兴起,也抢着要来挖笋,结果一锄头下去,仅勉强挖出浅浅的一个土窝,再挖几下,便举不动锄头了。嫂子哈哈大笑,将锄头接过扛在肩头,潇洒自若。
我被她迷住了。这个初见时毫不起眼的女人,一来到山林,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山林是她的主场,她是沉着冷静的猎手,她猎的不是野兽,而是笋,是蕨菜和野葱。
那天,我们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相约明年再来。可惜,我后来远行,再未于春天回过老家,也再未去过朋友家。但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的事,记得那位嫂子。
她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人。我是从她那里知道,无论看似多么平凡的人,只要专注于自己擅长的事,那灰扑扑的人生,也会在一瞬间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