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过去,我已经切身感受过人事的疏离变幻,有时候一转身、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人间离散,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间重逢,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杜甫的感叹,是中年人的感叹,要用戏曲里老生那略显嘶哑的唱腔唱出来才得味。中年之后读《牡丹亭》,最喜欢读的是杜丽娘的父亲杜平章出场的那几折,尤其是《移镇》和《御淮》,一个中年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沉郁苍凉之心和家国江山之情,令人感动不已。“砧声又报一年秋。江水去悠悠。塞草中原何处?一雁过淮楼。天下事,鬓边愁,付东流。不分吾家小杜,清时醉梦扬州。”在杜平章身上,我能感受到杜甫、辛弃疾那一群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影子。
三、
每一个苍老的父亲都像是末路的英雄,有未酬的壮志,有独酌浊酒的无奈。每一回读杜甫,都像是面对苍老的父亲,面对外表冷峻却内心火热的沉默的父亲。所以,中年之后每一次读杜甫,都会暗自替他心疼,像不忍见父亲悲伤一样,也不忍见杜甫在诗歌里沉郁顿挫。
杜甫如父啊。
在杜甫这样的“父亲”这里,发现“我”之外还有“你”,还有“他”,还有“我们”,还有泪眼婆娑中所见“三吏三别”这样的悲惨世界。读到“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我会禁不住落泪;读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会沉痛感慨到不能言……是杜甫,像父亲一样,以沉郁之语告诉我,这个世界除了“我”,还有苍生。
在我的印象里,李白抬头写诗。他仰望的是悬挂的瀑布,是长风和高楼,是不羁的心灵。而杜甫是低头写诗,在他向下俯视和照拂的目光里,有苍生,也有“烽火连三月”的家国。
中年以后,我和父亲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情感的交集,或者说对生命体悟的共性越来越多。我向着父亲变老的方向变老,我们越来越像盟友。每回和父亲聊天,像是在和杜甫对话。我在他乡求学时,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在某个夜晚给我打来电话,跟我细说日常。父亲年轻时也曾出远门谋生,坐船行于江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样的旅途风景,他是习见的。我们都以匍匐的姿势努力行走,我们紧贴地面,不像李白那样高蹈飞升。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充满泥泞的。虽然人世道路艰难,但我们壮心未已。
我在理解父亲之后,读懂了杜甫;在喜欢杜甫之后,重新喜欢上寡言的、沉重的父亲。
就这样,在中年,我与杜甫在精神上相逢。喜欢杜甫,理解杜甫。原来他那么像父亲,像中年的自己。
喜欢杜甫,还喜欢他沉郁顿挫之间不时流露出的小清新。那是经历人世困顿之后,转身发现的寻常人间的清美宁和。又好像是天地仁义,用美景来安慰他的老病,安慰他的忧时伤世,告诉他人间也有亲切。
在蜀地,在草堂,他欣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喜见“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每回读到“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我就不胜感动。因为,和杜甫一起匍匐在民间的,还有一个邻翁。那么近,隔着篱笆喊一声,杜甫就有了陪饮的人。如此,孤独就减了一寸。
杜甫如父,邻翁也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