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春,妻的干女儿给我家送来一篮鸭蛋,鸭蛋匀整干净,整整齐齐摆满一篮子,足有十几斤重。看到鸭蛋,我和妻心中油然升起暖融融的春愁,然而鸭子的主人,已在一年前默默地走了。
走的人是干女儿的四舅,才68岁,一生未婚。他一生孤独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开辟了菜园,养了一些鸭鸡。早上总是这些家禽最早叫醒他,晚上与他一起守夜,默默地伴着他度过院子里的晨光与晚景。
干女儿一共有7个舅舅,她母亲是老大,母亲的父母去世得早,几个弟弟全由她母亲一人拉扯,都给他们盖了房子、娶了妻。只有这个四舅由于常年受肝病折磨,孤独一生,并未成家。生前,他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鸭子,鸭子很卖力地下蛋,鸭蛋他自己吃不了几个,就全都送到姐姐家里。如今此人一去,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但鸭子们还在,叫得缠绵凄恻。我这位干亲家十二分的坚强,擦干泪,办完弟弟的后事,看着院里五六十只鸭子正嗷嗷待哺,就一并收养了。这些鸭子颇为懂事,仿佛看出新主人的忧戚,能吃能干,比赛一般下蛋,让新主人煞是喜爱。
我这个干亲家勤劳了一辈子,四弟走后,她也害了一场大病,至今元气未复。她强打精神来到弟弟的院子,将鸭蛋一枚一枚捡起,又从院中的机井打上水,把鸭蛋一枚枚地洗干净。她让女儿开着车子,把鸭蛋一篮篮地送给亲戚和朋友。她总是那么善良,善良得让人掉泪。仁者寿,爱者慈,干亲家就是这么一个仁爱的人。
其实谁也想不到,她家里还奉养着一位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是她的六妈妈。六妈妈是一位寡妇,男人走时,尚还年轻。那时干亲家刚成家立业,就把她接进家里,亲妈一样伺候。日久天长,这位六妈妈在家里管天管地、管盆管碗,俨然成了这大家庭的新主人。我这位干亲家心肠比豆腐还软,教育她的弟弟和孩子,一切由着这位老人,说老人才是家里的家长,自己甘愿退居二线。
二、
家里大小事都有这位六妈妈张罗。当然,家里孩子多,鸡吵鸭斗的时候也有,但吵完就完了,大家和好如初,从不记仇。六妈妈对孩子们好,孩子们就对她更好,一家人好上加好,其乐融融。他们家里人少时有七八口人吃饭,多时一二十口人,那个热闹劲儿,就像过年一样。想不到齐国遗风,至今宛然。
干亲家做饭很快,上桌的菜都用盆盛,炒菜的大锅简直深不见底,炒菜的铲子大得与放在门口那张铁锨无异。六妈妈每逢黄昏都倚门而立,看着这群孩子一一进家,一个都不能少。大的小的,全都回来了之后,她才闭门进家,挪到大炕的最里头,看着这一家子团团圆圆。饭桌上,她不动筷,谁也不敢动筷;她不开口,谁都免开尊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吃饭的确是风卷残云,特别是喝面条的时候,一碗又一碗,一勺又一勺,干亲家在锅边忙得团团转,盛不过来呀。人多,吃饭的氛围好,大家都食欲旺盛,而我这干亲家又偏爱做手擀面。你想,她擀一顿面条要费多大的工夫呀。但她日日就这么忙乎着,乐此不疲。吃完饭,几个弟弟弟媳都回各自的家,她还要收拾碗筷—别人要帮她一把,她全都推开,说这是她一人干的活儿,“你们冷插杠子插不上手的”。孩子们要干,坐在炕上的六妈妈却发话了:“都过来陪着我,我后背痒,过来给我挠挠。”六妈妈饭后后背总是痒,她喜欢孩子们肉乎乎的小胖手给她挠痒痒,冷不丁,她就把孩子们抱在怀里,捧着嫩脸直蹭,要不就胳肢孩子们,欢声笑语,洋溢一片。六妈妈会讲一些故事,讲着讲着,就将孩子们送进香甜的梦乡。
六妈妈在这个大家庭里不孤独。她最可怜、最惦记的总是老四—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一个空院子里,让荒凉咬得心儿疼。早饭后,她总要去看看他,给他喂喂鸭子和鸡。老四家的门从不上锁,有句诗叫“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其实,“不锁”,人家会更懂。她要看的是老四满墙满园的葫芦,葫芦爬上墙,你总不能让它们满墙乱爬,得系个绳儿托着它们。六妈妈在夏秋那些能出门的好天气里,总是“远行”,干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营生。其实,她那些日子还不算老,除总害牙疼外,她的身子骨还是蛮好的。她总说牙不好,但孩子从滴着口水的嘴里吐给她一块糖,她总能“嘎嘣嘎嘣”咬得山响;一俟干亲家进门,她就“哎哟哎哟”直叫,孩子样牙疼得不行。家里的孩子们都说这老人会装,干亲家就呵斥他们:“快走快走,总不得安静一会儿。”本已睡着的六妈妈立马睁开眼:“全都回来,再陪我一小会儿。”女孩子给她梳头,男孩子给她挠痒,挠着挠着,她就又睡了,这下是彻底睡了。
三、
六妈妈渐渐老了,身上有一股“老人味”,孩子们对她有些嫌弃。干亲家却说:“谁都有老的时候,你们一小是她看大的,饮水思源,不能忘了恩。”这些孩子像离枝的小鸟,飞进飞出。老姐比母,干亲家用全身心的爱和满满的善,把这一大家子生生揽在怀里,拴在了一起,结成了一体,都是一棵藤上的瓜呀!
没过多久,80岁的六妈妈再也熬不住了,眼看要倒下了,她勉强支撑着身子,最后去了一趟老四那里。
四舅正在院里绑菜架,六妈妈气喘吁吁地进了门。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像久别重逢。
六妈妈啧啧嘴说:“孩子,还是一个人,悠着点儿干。”
四舅说:“你病得那样,怎么又来了?”
六妈妈说:“我没病,福大命大造化大,好着呢。”
四舅一手强按着肝区:“我也没事,今年菜都好,雨水好,长得旺,看着爽心呢。”
六妈妈说:“摘下些,晚上让你姐包包子,包一大锅包子。”
她又去看看圈里那头大肥猪,说:“老四,圈里那头大肥猪要留下了?”
老四说:“就是留着过年的,这够一大家人吃了。”
六妈妈说:“够是够了,总要行些人情。隔壁牛二上秋是不给咱家送过一篓顶壳肥的螃蟹?”
老四说:“这咱不用管,我姐会办得很周到。”
“也是。”六妈妈说。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是看不够,惺惺相惜。
六妈妈说:“我来你家时,你几岁了?”
四舅说:“我13岁了。”眼里悬着泪。
六妈妈说:“孩子,眼下咱们都老了。”眼光凄迷。
一向不关的街门,被风吹了一下,轻轻关上了,静悄悄,门缝里生挤进来一只猫。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