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买菜的男人(2)

这句话是丹叔叔对菜贩子说的,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听见菜贩子报价以后发出的一个疑问。现在白口这么一说,好像也没啥,但逢年过节家里人吃饭我就要讲这个段子,大家还是笑得不行,笑了多少年还没笑够。因为我们都了解丹叔叔,都觉得即使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顶着一头鬈发,瞪着两只相隔遥远的大眼睛,脸上是那种天然的惊骇、呆然,就已经让人前仰后合。

二十八年前的那天,他去培根路的菜市场买菜,带着我。菜贩子说的价格我不记得了,光记得丹叔叔的惊骇:“当然当然……不过你自己不觉得稍微贵了一些吗?”

我和菜贩子一时间都愣了,还快速对视了一眼,这叫什么话?这种句型在菜市场上千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过。像电影里的台词。菜市场有菜市场的规矩,嫌贵你可以上来就骂脏话:“×××!相因点儿!”也可以挖苦讽刺:“耶,菜叶子金子打的嗦?”也可以巧妙地激发对方的怜悯:“大哥,我今天买了明天就只好吃白饭了……”也可以自来熟套近乎:“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啊?婆娘在屋头带娃儿?……相因点儿嘛!”——但你不可以拷问人家的灵魂。

“当然当然……不过你自己不觉得稍微贵了一些吗?”——不可以不可以。什么叫“不过”?什么叫“你自己”?什么叫“稍微”?什么叫“吗”?意思是我不说,你扪心自问,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问,用莎翁的口气问。

丹叔叔常常因为在日常生活里使用异常词句而被人误认为是外语系或哲学系的老师,但他实际上是数学系毕业的物理系老师,跟我姨父姨母做了十年邻居,交情极深。我们子侄辈也沾光,大都被他辅导过数学和物理,都喜欢他、尊敬他,但背地里也都笑他。我们跟他有一种默契,我们知道他的学问很大很大,大到我们不知道的程度,就干脆忽略不计了;我们也知道我们在他眼里是很蠢的,再努力或者再躲藏也没用,所以也干脆忽略不计了,那么剩下的就是看他的笑话,就像世人津津乐道于陈景润的笑话。而丹叔叔并不以为忤,他连整个世界都能宽恕。

丹叔叔的身世是惨痛荒诞的,俗话说“一个时代的缩影”,用来概括他合适极了。他是大学教授的小儿子,自幼接受西式教育,吃饭不能说笑,每天洗澡,学田径,钢琴弹的是斯坦威,冬天穿镶毛毛领的西装袄子,常常被牵到“耀华”吃西餐,等等;烦恼的就是裤子上没有补丁怎么见同学。然而后来这一切戛然而止,生活的巨变几乎发生在一天之内。没钱了,食物不够了,父母生病了,他17岁时父母都去世了。丹叔叔靠做送水工勉强养活了自己,天天就着厚皮菜吃稀饭,直到几年后考上大学,才吃上学生食堂。

他很少谈起往事,顶多提起一两句:“你们知道吃不饱是什么感觉吗?”但他知道我们不喜欢这个话题,又偶尔说:“你们万一将来没饭吃,就来找我。”

我前几年央他看《三体》,他看了。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像叶文洁那样?”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感慨,大约是感慨我们这帮没心没肺的蠢孩子中,终于有人问出了一个像样的问题。他说:“我理解她,但我不会——但我理解她。”

我清楚地记得他这句话里有两个“但”字,和他两手十指交叉挡住自己半张脸的小动作。这使我意识到,我们在他身上发现的种种呆气、滑稽、不合时宜,大概都是一种创伤的反应,他永远没法跟这个世界讲和,因为他跟叶文洁是一边儿的。他只是选择不像她那样做,他努力,或者说努力看起来像是,宽恕了这个世界。

咦,我本来是要说他买菜的。

假如看丹叔叔是少爷出身,做派又像陈景润,就误以为他在生活上很低能,那就错了。生活其实是他的强项,因为他用他可怕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精神生活。

“你说今天这边的红油菜比那边贵一块钱?这个表述非常不严谨啊,首先,红油菜本身的质量你没有描述;其次,同一质量的红油菜在上午、下午和傍晚是价格不同的;而且贵这个字不够中性,已经带有批评的色彩,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结论?还有,贵一块钱这个说法很含糊,我建议你采用百分比,相对准确一些。”

这是上周我在菜市场见到他,他临时为我开辟的一个“论坛”。我一直用微笑憋着大笑,像小时候上他的课一样,不懂装懂地频频点头。

“您来买什么菜啊?”我问。

“芹菜啊!”他很热切,我记起来他从来就很喜欢芹菜,“我太喜欢芹菜了,简直没有办法。”他承认。

“芹菜也喜欢你。”我嬉皮笑脸打趣他。

“当然当然,这么多年它应该看出来了,我是它狂热的追求者。”

丹叔叔的私生活很隐秘,只听说似乎是独身者,但他那么优秀,长辈们岂肯放过他。导师想把女儿留给他;姨妈想把干妹子说给他;邻居的外甥女忘不了他;有些学生的家长也惦记着他。

然而也听说他只是笑而不语。

看着他一根一根挑选芹菜的专注,和努力克制也克制不住的狂热,我真心希望芹菜能为其精诚所感,转世成人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