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一刻,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转身面向我,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说:“抱抱我。”
发现伊伊异常,是在她半岁之后。
一直觉得她就是婴儿丑,长开就好了。我们为她起了好听的名字:吴伊。“南窗读书声吾伊,北窗见月歌《竹枝》。”吾伊,吴伊,它承载着我们对一个美丽聪明的小公主的全部希望。
可是她没有变美变聪明,还被确诊得了永远不会变美变聪明的病。
那时,我整天以泪洗面。我后悔极了,因为孕期工作忙,因为盲目自信,也因为做羊水穿刺要到市里的大医院,我嫌麻烦也觉得没必要,就没有进行唐氏综合征产前筛选检查。
先生默默陪在我身边,怕公婆埋怨我,便带我和孩子到外面租房住。他还毅然辞去了县委机关的工作,一头扎进商海。他说,他的工资太低了,给伊伊治病需要大量的钱,他要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发现伊伊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我们如五雷轰顶,却没有互相埋怨。我们无数次复盘伊伊出生时的情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我们整天盯着孩子看,却都没有看出她的异常。
在寻找伊伊的过程中,我们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大约在我生伊伊的那阵子,医院接诊过一个孕妇。女人有精神病,她男人是个流浪汉。他们本是偷偷混上火车回老家的,谁知女人临产,中途被送下车直接到了医院。女人生下孩子后,院方与民政部门对接,准备做完常规检查,就把他们移交收容机构。可是那个流浪汉,趁人不备将女人和婴儿偷了出去。
虽然只是个传闻,我们俩却当真事来调查。可是医院并没有他们的就诊记录。到派出所报案,我们也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我们在“宝贝回家”网站登出了寻人启事。我把流浪汉的事写了进去。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确有其事,但这是唯一能够接近真相的信息了。
曾经有一天,先生问我,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女儿,要不要换回来。我泪流满面。不,不换!我的伊伊,是一口一口吃着我的奶长大的,这么多年,我和她分开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八小时。
但一想到我怀胎十月的女儿,一想到流浪汉和精神病女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亲爱的女儿,她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她要经受怎样的苦难才能长大?
“两个女儿我都要。”我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女儿,补偿她,给她我的所有。如果要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别瞎说。”先生抱紧我,“等找到闺女,咱四个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分开。”他替我擦去满脸的泪,接着说:“就算真要拿命换,也轮不到你,有我呢!”
窗帘半掩,一束月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地面上泛起一片白光。床头灯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看不清怀里姑娘的脸。
那时候,月亮也是这样趴在窗口张望,昏黄的台灯下,先生的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泪光。
先生除了自责还是自责,他后悔护士抱孩子出去洗澡和打针的时候,他没有跟着去;后悔为了一项不那么重要的工作,离开过病房一段时间。他变得敏感脆弱,只要我情绪有变化,他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别人眼里相敬如宾的我们,其实就像两枝荆棘,一边拥抱,一边疼痛。我们的婚姻很牢固,我们的婚姻也很脆弱。
小路望向我,她的瞳孔里有一个沉默的我。
“我是特意找到吴总的公司实习的。”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们的寻人启事,就想来看看。”
她告诉我,她是奶奶带大的,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奶奶告诉她,她是妈妈在路上生的,所以奶奶叫她小路。奶奶说,她妈妈脑子有毛病,在她一岁多时掉进水库里淹死了。她爸爸在家里待不住,在她妈妈去世后不到半年,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家,再没回来过。她十六岁时,奶奶得了尿毒症,她才知道她和奶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像伊伊在我怀里撒娇。“我羡慕伊伊,她有这么好的妈妈,还有爱她的爸爸。我也想像她一样。”
窗外月色很好,山里的月亮特别静谧,初来的那一晚就是这样的。冷冽的月光投在两棵椿树上,暗沉的风在清光里摇荡,椿舍的木牌拍打着门楣。
我抱着怀里的姑娘,一低头,泪便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