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知道,外婆的工作琐碎又吃力。在那个年代,油盐酱醋,哪怕是雪花膏,都要带着一个空瓶去小卖部打。每过十天半个月,解放牌卡车会送来几个半人高的大陶缸,有的装着陈醋,有的装着酱油,有的装着腐乳或酱菜。最大的陶缸很重,送货师傅把它们一一摆进店里,再把空缸子带走;而中等个头的陶缸,就要外婆亲自去扛了。做营业员事务琐碎,称重、打包、记账,都是她一个人。关门打烊后,还要轧账,外婆每天都忙到晚上7点多才下班。
外婆是个处处替人着想的人,这种性格又给她增加了一份额外的工作量。比如店里来了黄冰糖,每块都有拳头那么大,若是整块出售,损耗小又不费事。但是外婆不想这么偷懒,她从家里带了小榔头去,将黄冰糖砸成核桃、花生大小,不仅家庭主妇喜欢用,附近饭店的大厨也会派小徒弟来买,一买就是10斤。大厨给我外婆捎话说:“下次,一砸好冰糖就打电话叫我们,你砸的冰糖块儿小又齐整,再笨的徒弟熬糖色也不容易粘锅。”
小店里还卖一些零食,例如甘草饼,经常有女孩子踮着脚,仔细打量巨大玻璃瓶里的甘草饼,要挑几片厚的。外婆跟她说:“甘草饼论片卖,要的就是一个公平。如果我给你一片厚的,就要搭一片薄的。厚的回去肯定要给你弟弟,你想想,你一个当姐姐的要不要这样惯着他?”女孩儿被问住了。
小卖部偶尔也会运来一箱枣泥松仁酥皮饼,这是一种美味的白皮点心,内馅儿香甜,饼皮做得酥脆掉渣。点心卖完,箱子里总会剩下一些酥皮,厂家也给了10%的损耗空间。照理,外婆可以将那些酥皮带回家,但她用软刷把饼皮扫出来,送给这条街上倒马桶的梁阿婆。
梁阿婆是一位孤寡老人,那时已有70来岁了,因为成年累月奋力拉着装马桶的板车,她的腰弯到了近乎90度。外婆在她拖着空马桶回来的时候叫住她,给她一个纸袋,纸袋里装满了酥饼皮和敲碎后没卖出去的冰糖渣。梁阿婆双手合十,缓缓行礼,外婆急忙还礼。我看到,她的腰弯得比梁阿婆的还要低。
升入三年级,课间我也埋头赶作业,这样放学后我就可以去外婆的小店里玩整整两小时。那里,成了我观察人情世故的好地方。我看到,外婆暗暗照顾下雪天扫雪的街坊,只要他来店里买萝卜干,外婆就会认真帮他挑拣,确保每一片萝卜干都是有皮的。外婆也会劝告那些大着肚子来买雪花膏的小媳妇:“别被那些粉红、淡绿的漂亮雪花膏迷了眼,有色素的,我劝你还是买白色的吧。”
我学会了写作文,在作文里真诚地赞美外婆洞察世事的犀利,还有关照别人时的不动声色—她那张包拯一样的黑脸下,藏着一颗豆腐心。当我大声诵读赞美她的文字时,尽管店里并无客人,外婆还是赶紧捂住了我的嘴,说她还是自己看吧。接着,她的鼻子几乎贴在了我的作文本上,来回瞅了半天,最后笑道:“比我自己还像我,这小老太太这么精神,我也爱她。”
祖孙俩的革命友谊发展得很顺畅,后来,我们会带着一瓶冬酿酒,绕过日日走的下班路,到大运河上去看船。坐在河岸上,望着拖船向北逶迤而去,汽笛发出朦胧又悠长的呜咽,逝者如斯夫的怅然,浮上了我们的心头。此时,外婆已经65岁,我才8岁,外婆倒给我一瓶盖的米酒,笑道:“不打紧,醉倒了,外婆背你回去。你外公这辈子胆小得很,米酒都不敢喝的,大事小事都要靠我的。”长达40年的婚姻生活,苦涩多于甜蜜,外婆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这番感慨,不能说给自家老头子听,不能说给成年子女听,却说给了一个孩子。
借着酒意,外婆问了一个沉重的问题:“你妈已经来信,说明年就接你走。等你到了南京,还会想起外婆吗……”我想了想说:“肯定会想的。”外婆的袖套上有酱油的气味、醋的气味、红腐乳的气味,还有黄冰糖的碎屑。所以不管我去了哪儿,倒出一点儿酱油、一点儿麻油,撒一点儿糖,拌一只皮蛋,就能记起外婆厚眼镜片后的目光。
在我离开外婆以后,外婆接连好几年托人捎来碎花衬衣和连衣裙,都是她去裁缝店买了许多零头布,托裁缝老王做的。老王臭她:“外孙女都走了,你咋晓得她的尺寸?”这话可难不倒外婆,她立刻从身后拖出那个当年在她店里买甘草饼的女孩儿,说:“外孙女寄来照片,模样跟这孩子差不多,你就照她的尺寸量,肩围、腰围都放开一公分。”
奇妙的是,外婆每次的预估都十分准确,那些飘飘冉冉的绵绸衣裳,穿在身上十分柔软舒服。这让我意识到,所有脾气不好的当家人可能都藏有一颗敏感的心。一点儿意想不到的关怀,可能会让这座千年冰山上出现涓涓的暖流,让她的心丢盔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