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橘、买田及交友(2)

苏东坡《楚颂帖》中写道: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王逸少云,我卒当以乐死,殆非虚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落成,当作一亭,名只曰楚颂。元丰七年十月二日。

苏轼爱橘,少年时代背诵《赠刘景文》,记下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他不仅以柑橘入诗,还亲自种植,让柑橘给生活带来一些温暖的亮色。因此,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与柑橘有关的事情。被贬谪黄州时,他给秦观写信说黄州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老友李常听说苏轼在开荒种田,营造雪堂,特地送来一批柑橘树苗。苏轼在《记游定惠院》中不仅记录了繁茂的海棠,还记载了他路过朋友老何家的苗圃,要了一丛橘苗,种在雪堂西侧。后来,苏轼被贬惠州,在白鹤山下筑屋二十间,准备与儿孙同住,终老此地。在这座他一手一木参与建造的房屋门前,也种植了两株柑橘。屈原《橘颂》中说,生于南国的柑橘“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料想将橘树种在屋畔,可能更合文人口味。

东坡在阳羡写《楚颂帖》也联想到了屈原。而他说自己“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这种善于栽种柑橘的动手能力,可能就来自于黄州雪堂的营造过程中。“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这里的洞庭显然不是今天的湖南洞庭湖,而是与阳羡毗邻的太湖。太湖古有洞庭之称,自然条件适合柑橘种植,苏轼想种橘“三百本”也不是难事。

某年,我与苏州作家一同到太湖三山岛采风。时在仲冬,岛悬于湖上,山石间多橘树,叶半零落,只有金黄果实还挂在枝头,稀烂贱,卖不上价,岛民弃之不采。余摘一枚,食之,酸甜美味,如果老苏看到这样景象,也许会用这些柑橘酿酒。

柑橘酿的酒,苏轼喝过一种“洞庭春色”,酿酒原料为黄柑,太湖西山岛上的特产,安定郡王赵世准利用黄柑酿出美酒,其侄赵德麟与苏轼交好,特赠与品尝。老苏洗盏而尝,色香味三绝,且能通经活血,甚至腰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感觉甚好。酒疏通了他的关节,酒活跃了他的血气,酒也点燃了他的文思,于是,作《洞庭春色赋》一篇。

绍圣元年(1094年)闰四月二十一日,五十九岁的苏轼被贬惠州。路过襄邑,夜雨滂沱,滞留寺内,巧遇旧友吴安诗的外甥欧阳思仲。吴安诗,字传正,与苏轼一生交好。元佑八年(1093年)苏轼去定州戍边,传正赠送易水供堂墨一丸。几年之后,感念此事,老苏乃取李氏澄心堂纸,杭州程奕鼠须笔,传正所赠易水供堂墨,写下了《洞庭春色赋》和《中山松醪赋》。两篇赋文长达六百八十多字,为手卷形式,每字如白玉枇杷大小,用笔如绵裹铁,劲健而不失厚重,气脉流畅,为苏轼晚期书法的代表作品,也是苏轼传世墨迹中字数最多的一幅。

苏东坡不善饮,但乐于小酌。他尝言,“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能饮,无在予下者。”酒量有限,但就好这口,两篇赋文都与酒有关。与“洞庭春色”相比,松节黍麦酿造的“中山松醪”口感微微有点苦,但这酒力道不小,别有风味,因此老苏叹它“幽姿之独高”.此篇虽然写饮酒,但和他的老师欧阳修一样,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欧阳醉于山水,老苏则以松树之遇寄身世之慨叹。妙质如松却不得其用,与其“死斤斧于鸿毛”或“效区区之寸明”,还不如制成美酒佳酿。酒后的苏轼似乎产生一种幻觉,飘飘欲仙,御风而行,遨游于山川,独步乎云天,连嵇康、阮籍,甚至八仙都望尘莫及。苏轼挥笔潇洒,文辞浩荡,醒来再读,自比屈原《离骚》,因有《远游》之慨叹。

苏轼特别珍视这篇文章,吴传正曾见过苏轼所作《洞庭春色赋》,十分喜爱,想求一份墨宝收藏。苏轼自言:知道你喜欢,这次的《中山松醪赋》是你没有见过的,但不减前作,就连同《洞庭春色赋》一并抄写一份给你吧。对朋友慷慨是苏轼一贯作风,除了赠给吴传正,还给陈季常、钱济明、程正辅等人书写过《中山松醪赋》,其中有的被刊刻于石,流传后世。

后人评价这两幅书法的时候,说有郁屈瑰丽之气,这应该是从文章内容生发出来的。已近花甲之年的东坡,无论是写字还是为人处事,都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分圆融。和贬谪黄州相比,去定州则是厌恶朝堂的自我放逐,苏轼已经做好了再无还朝之日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于定州也是过客,接下来还将远游,这可能是一条彻底的不归路,对于苏轼来说,他必须坚定地走下去。许多年后,诗人海子写了一首诗,他说,“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苏轼的生命力还在,前面就必然有路等着去走,诗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必须独立,他不会在命运面前屈服,离开定州前往岭南的苏轼,仍然真力弥满地向前走去。在二赋的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一个强大的身影,他凌虚蹈步,步履悠然,宛若老仙,或许此时,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人生的大自由,也因此没有恐怖了。

《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历来被人宝藏,卷后的题跋历经宋元明清,不乏文徵明、董其昌等人的品评,文物流传有序。到了清代进入内务府,乾隆皇帝难免要盖上他的大印,大清亡国,溥仪将其带到东北。抗战胜利后,此宝消失四十余年,1982年突然出现在吉林市的一幢简易楼房里,由一位中学历史老师所藏。书法家张瑞田曾在吉林生活,他描述了那片居民区,一排排平房,院子里堆放着木材、煤炭,晾晒衣服的线绳上麻雀站成一排,偶尔蹦跳几下,不远处是工厂的大烟囱。这幅生活图景,是上世纪80年代东北特有的,谁能想到这里会藏有国宝呢?苏轼曾说,万人如海一身藏,这可能是这件国宝最孤独的四十年。苏轼也曾有过孤独的时光,无论是黄州、惠州还是儋州,他最孤独的时候,都是那些普通人给予了他光和热,他也万分感激,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对于没有名字的人,他也会给他们取一个,比如海南岛的那个“春梦婆”,这本是一个给田间劳动者送饭的老太婆,听见苏轼唱歌,便回了一句,“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春秋,历史老师对苏轼真迹的守护,也得益于普通人对苏轼的热爱。后来他将苏轼手卷捐赠给了国家。时光漫隐,墨色依然,所有的欢乐与痛苦、豁达与长情、激越与婉转都奇迹般地复活在纸面上了。

2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有书仍懒着,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苏轼写这首《菩萨蛮》的时候,已近五旬,在古代,就算进入老年人的序列了。在经历了乌台诗案和贬谪黄州之后,苏轼那颗动荡的心需要寻找一种现实的安稳,没有比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更让人安心的了。他说自己钟情阳羡的山水,要在这里养老了。阳羡原有一处山,当地人管它叫独山,苏轼做杭州通判期间曾到这里出差,见独山,觉得和自己家乡的山水相似,发出了“此山似蜀”的感叹。从此,山曰蜀山,现在的宜兴丁蜀镇,便是因丁山和蜀山而得名。

《楚颂帖》中有“逝将归老,殆是前缘”,所谓“前缘”,还要追溯一段往事。

苏轼在宜兴置地建房,源于他的朋友蒋之奇。蒋之奇,宜兴人,字颖叔,与苏轼同为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当时苏、蒋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仁宗皇帝设摆琼林宴,宴会上两人私聊,定下鸡黍之约,也就是老年之后,一同到阳羡居住。

苏轼与蒋之奇除了同学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关系。蒋之奇的叔父蒋堂曾做过眉州通判、益州太守等职务,主政蜀地多年,苏轼的伯父苏涣也因乡试出众被他赏识。后来苏涣高中进士,特别感谢蒋堂的知遇之恩。苏涣是苏家第一个走上仕途的人,给苏轼做出了榜样,对苏轼影响极大。苏轼和蒋之奇相逢之后,聊起这些前辈的往事,更能增进二人的友谊和信任度,所以,蒋之奇在描绘了一番阳羡风土人情之后,想在阳羡养老的想法,便如一粒种子埋在了苏轼的心中。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朝廷重新启用苏东坡,要他赴任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辞别了他生活四年零三个月的黄州,一路走得很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别了黄州,苏轼顺长江东去,他并没有走一条通往汝州的近路,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他先往筠州去看望弟弟苏辙,到九江游览庐山,在西林寺题壁作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的文采几近白话,是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发表了一通极有道理的人生感悟。此后,他顺江而行,经池州,到芜湖,奔向金陵,谒见王荆公。金陵是王安石归隐之地,昔日风光无限的宰相如今已经是垂垂老者,骑着毛驴来迎接苏轼,这让苏轼感慨万千。曾经的政治分歧,也因为二人都在方外而不再成为交往的芥蒂,或许看到这个大人物昔日披荆斩棘,如今也归于平常,强化了苏轼彻底归隐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