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美”的碎片喂养长大的一代人,又重回归对完美的渴求、对静穆的憧憬。
一花一鸟,鸟在花丛中,毋庸置疑的美。由于习以为常,我们对于这种美,道不出所以然。李渔先生的《闲情偶寄》“看花听鸟”一款,算是分析透彻:“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花与鸟,天作之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一大犒赏。
对于如何行乐消遣,李渔是行家:“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有所失。”唯有如此,才不负花鸟。想起明代画家陈老莲,住杭州西湖附近,每天必定在太阳升起之前,沿着湖,看牵牛花。文人画家,多痴情。
花鸟看宋画。秉持“格物”信条的两宋画家,首先在“观”的层面做到了极致。与胸中诗意、学养相互酝酿发酵之后,又有了“工”与“写”。如此,将你我深爱的花鸟,永恒地拉近眼前。
繁 华
画家刘墨先生在朋友圈发送一则短视频——梨花间,一只白鹦鹉像雪一样干净,表情憨萌,歪着脑袋啄食花柄,橘子色红嘴壳,衬得繁茂的梨花冰清玉洁——这一幕,美好而熟悉。即刻想起宋画《梨花鹦鹉图》。原来画中呈现,竟是现实。看了又看,品味良久。
当下,我手捧宋画的画册,翻至《梨花鹦鹉图》仔细揣摩,又对这一场景产生了疑问。现实中,鹦鹉是如何能停在开满梨花的枝头呢,它不急于飞走,而是安静地让自己成为愉悦人眼的尤物。为此,我又重新翻看刘墨先生的朋友圈,终于在去年3月27日寻到那条视频。那是在室内,文人画的小展厅一角,梨花是插在大梅瓶里的花枝。画展当天,怒放。白色的花瓣,翠绿的花蒂,都振奋精神。花间精灵白鹦鹉紧紧抓住枝条啄食嬉戏,花枝随之摇曳。此情此景,因为是室内的缘故,观者完全有条件将镜头拉得足够近。取景框的大小,与宋画小品基本一致。试想,如果是野外,梨花树成片,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鹦鹉在其间并不显眼,人群远远观赏,由于距离的缘故,又由于视野中物象繁杂,便很难捕捉那种美。宋代的折枝花鸟画,深谙这一规律。
眼前的《梨花鹦鹉图》,鹦鹉是五彩,在梨花丛中显得妖娆。它向下倾斜着身子像是迷醉于花香的姿态,形成一个对角线的构图。梨花开得饱满丰腴,像一盏盏充了电的小灯泡,明亮极了。倘若是夜晚,它们的光亮一定不会输给月亮。开得这样明媚的梨花,叫我联想到北京的法源寺。那里的丁香绽放的时候,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的。那种力,导致花瓣向四周卷曲,芳香四溢。但丁香花瓣细长,花型不宜入画。法源寺后院,还有两株海棠,盛放的时候,震惊京城。粉色的花将枝头压弯,娇艳欲滴,又毫不吝惜自己,是女子特有的豪放。《梨花鹦鹉图》中的梨花,便是这样,用尽气力去绽放,用尽气力令颜色纯粹,在时光里成为一个坐标,明亮成一座艺术的小灯塔。
从技法上讲,梨花的白,这是在绢的背后拓了蛤粉的缘故。这是绢这种材质的特别之处。两面色彩互相渗透,形成一种通透的白。
向远处延伸一下,想到苏轼的《东栏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北宋熙宁十年,陷入新旧党争的苏轼41岁,虽然满城梨花惹人醉,但在即将去徐州赴任的苏轼眼中,柳絮飞、花满城,皆是无声的离愁。这是他写给朋友孔宗涵的诗。试想,以后年年梨花开,在不同时空的苏轼,目光再一次投向满树的梨花,定会勾连起当年的怅惘。
人生,便是在这样一路的勾连感慨中,成熟,厚重,况味无尽。
回到《梨花鹦鹉图》,它美好,纯粹,只将瞬间停驻于当下。这里,没有多愁善感的人,只有一树繁华,形与色的完美结合,氤氲着杳渺的芬芳。
轻 盈
好的折枝花鸟画,会让你感觉,花与鸟,乃千古一遇。茫茫宇宙,不早不晚,在最恰当的枝头,停驻着最可人的鸟。二者,均无法用他者替代。由于绘画是空间艺术的缘故,鸟儿停驻的身姿与情态,也一定凝固在最优美的那一刻。
如同眼前的《疏荷沙鸟图》,秋日荷塘,已呈现萧索的迹象。右下方荷叶平铺、破败。委婉伸向左上角的莲蓬,已然成熟。昔日擎举着盛世荷花的那杆碧绿的长茎,在秋天里逐渐散失水分,成为淡淡的枯黄,显得轻盈、淡逸。所以,画家为之选择一只鹡鸰。
鹡鸰其名,是根据鸣叫的声音得来。这是一种从《诗经》里飞出来的鸟儿。“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说的是鹡鸰鸟在原野上飞走悲鸣,一定是有兄弟陷入急难之中。而那些平日最为亲近的朋友,此时也最多只能叹息几声。鹡鸰,是有情有义的鸟。
画家并非看在《诗经》的面子上选择鹡鸰,而是首先因为鹡鸰的生活习性,确是在水边。最重要的是鹡鸰的造型,这种身形修长、长度在20厘米左右的鸟,重量适宜在修长羸弱的荷杆上停留。最重要的,鹡鸰的羽毛颜色黑与白相间,腹部是淡淡的黄,朴素却不流于单调,既有色彩的美感,又避免了热闹浮躁。
此时的荷叶,已经趋向于生命成熟的哲思。
我总觉得《疏荷沙鸟图》的画名,太过直白,我曾试着给这幅画取一个诗意的名字——最是那个回眸。鸟儿侧身,向左上方斜视,角度刚刚好,目光清澈。犀利的嘴,准确地指向空中飞翔的细腰蜂的方位。这只鹡鸰很懂得妩媚的要领,这样角度的回眸,试着将其替换成一个女子,身姿婀娜,恰好能凸显少女的曲线,再以眉目传情,也一定是极美的。我曾见过关于这幅画失败的临摹,不是将鸟画得瘦了,便是胖了,或者扭身的角度不对,总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不得不令人叹服画家下笔的准确。
有人说,莲蓬里的莲子,很是迷人。照我说,莲蓬下方那几丝干枯的花蕊,最是令人倾心。那是一个被我们的目光所忽略的部分。它的存在,是宋画“格物”的结果,也极度考验画家的用笔,轻盈、松散,于不经意间倾注情致。
蜂动,鸟静,一组对比。此时,再试着品味这只鹡鸰的目光,像某人静坐,望着午后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呆呆地,回想无尽的往事。心情有些迷离,有些怅惘。然而,这就是秋天的气息。也只有在澄明的深秋,才有这深沉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