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曲(2)

火枪熄灭,如一场战斗戛然而止。屋顶整洁。油毡纸平整地铺设在天沟,声势浩荡地阻挡了那些高天流水。此后,我把他的电话备注为“天沟先生”。

天沟先生的工具比他早一刻从屋顶下来。他的脸朝外,慢慢下了高高的梯子。他黑乎乎的脸上泥水交加,整个人汗流浃背,布鞋上也多了几个窟窿。他的脸上洋溢着的是胜利者的表情。他的手套缩成了一个黑球。那把斧头似乎也钝了许多。“打雷下雨都别怕了!”他一边对着我说着这话,一边用黑乎乎的手擦了一把脸。本来流淌的汗水加他这一抹,使他看起来像个玩杂耍的。

我感觉如释重负,长期挤压在我心底的流水终于可以倾泻而出。我给他湿巾擦脸,他“啊呀”一声,我拿洗手液让他洗手,他“啊呀”一声,当他拿着一牙西瓜一边吃着,一边走到我的书架前,发出了更加巨大的一声“啊呀”,他放下西瓜,拿卫生纸擦干净双手,掀开一本书,看着扉页的照片又看看我,发出了更加巨大的一声“啊呀”。“你,你,你是作家。”他几乎颤抖着哆嗦着说出了这句话。他说:“我也喜欢看书,能给我一本这个书吗?”我几乎没有思索就说了可以。这里边不掺杂让他少要修理费的小心眼,而是出于对一个防水先生的意想不到。在多数人沉陷进小视频无聊软件的今天,遇到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如同遇见一个知音。一听说我要给他书,他西瓜也不吃了,举起自己的双手左看右看,还用力甩了几下,从货架上抽了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将书放入,如同一个少年包裹送给心爱的人的礼物。一分钟以后,他又把书拿出来,拿书的架势似乎在呵护一件古老而易碎的陶器。他在一张纸上写下来自己的名字,让我签名盖章。“请张庆和先生雅正。”我在扉页上写下如上的字,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如何把这本书放到他车上合适的位置,成了难题。他的车是一个三厢二手车,车后备箱空间不小,但是塞满了油毡纸、煤气罐等工具。他转到副驾驶那边,副驾驶座位上也胡乱扔着水瓶子、卫生纸、手套之类,他放下又拿了起来。最后他又要了几个塑料袋层层包裹后,放到了自己的双腿上。他放置这本书的那一刻,我感觉羞愧,又感觉欣慰。隐约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闪了一下。

天沟先生在他防水后的第一场大雨中,来到了花店。他全身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鞋子如一艘进了水的船,噗嗤噗嗤喷着水流。我看到他时,他已经在屋顶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的心思不在与他同高的白蜡树清新的叶片,不在高处悠扬的蝉鸣,更上升不到“站得高看得远”的哲学层面。他的心全在流水。他低着头,双手掐腰,紧紧盯着屋顶。每一滴雨水在油毡上的停顿或者浸入,都会牵动他敏感的神经。他蹲下用手抚摸它们,如同抚摸自己的生活。

他甚至在屋顶上坐下,静静等待一场雨对于他果实的考验。并不时问我屋内漏不漏。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割破PVC顶棚的一个长方形洞口。此刻我把自己塞进洞口,伸长脖子观看天沟部位,原先漏雨的旧痕迹犹在,但是未见雨滴侵入。

三、

今年雨季的一个下午,花店生意有些惨淡,一天几十元的营业额让我的心情极度郁闷。上午修剪鲜花的时候,冰箱里的菊花花头基本腐烂,从枝丫上脱落到水里,像一只死耗子飘浮着发胀的大肚子。冰箱外的百合由当初的纯洁无瑕,变得暗白,花瓣纷纷从花梗里凋落,即使毫无声响,自然敲击着此时脆弱的心灵。猝然开放,零落成泥。用这句话描述这情形再合适不过。

以前花店忙碌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慢下来吧,让自己停顿,思考,读书,写作。忽然一下停下忙碌的脚步,全身神经都聚不到一块。虽然每天按时来到花店,一待就是一天,可是心里是急躁不安的,对于把花卖出去也没有了信心。收拾花材抓到腐烂成泥的花头时,心情糟糕到想跳起来。可是右腿的磕伤又将我摁下去,继续这样的日子。

我刚打开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准备每天一次的惯性阅读,一个中年男子用一个手拉车拖着一个煤气罐,轰鸣着从我面前驶过。他并没有发现或者在意被惊扰的我,自顾向前走去。他是给我花店南边的几个饭店送燃气的。并且送下一个罐,又拖回来一个罐。无论他走开还是走去,那噪音都让我无法安静看书。我所处的街道下水道施工,他的车开不过来,只有一罐罐地来回拖拉。他每次向南走,我总是有种担心。很显然,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并不知道自己所制造的噪音。或者说虽然道路险阻,他依然享受自己拖拉燃气罐的过程。

当他最后一次拖着一个空罐路过我的身边,我捂着耳朵看了他一眼,忽然看到了他被绷带吊着的胳膊。我惊叫了一声:天沟先生!他把煤气罐拖到身后,面露犯了错误时的表情,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又指了指屋顶。好似在说自己爬屋摔伤了胳膊,工作从“天上”转战到了地上。只是,他吸溜吸溜笑着,半天没有说出成句的话。

他驶过一个小时后,黄昏暗淡下来,只在贵苑街的楼角上露着一些天光。那是一片平面似的混沌的天光,没有丝毫血色。

我重新坐下,看到赫拉巴尔在书上写着:“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代价地参与生活。”天沟先生原来比我更懂这句话的含义。

如今坐在花店内敲下这些文字,我有时想,天沟先生是不是在某一个早晨或者黄昏,我不在花店的时候,悄悄爬上过我的屋顶,排干天沟里的流水,捡拾干净屋顶的砖头瓦块,枯枝败叶,让屋顶呈现一种美好的状态,展现他对于这份职业的热爱。我不得而知。

邻居说,有天他从我屋顶上下来,一片彩虹正横跨晴空。他站在彩虹里的身影高大绚丽。他站在门外朝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收拾起他的工具,消失在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