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味悠悠(4)

从第一声春雷开始,在雨后,地丹可以一直捡拾到秋天。据说地丹也可以晒干备食,但在我家乡一带未见晾晒收藏者,毕竟野生的地丹难有多少收获吧。

从野外捡回的地丹,需要细心地拣除枯叶杂草,用清水一遍遍地浸泡、漂洗,去除黏附的沙土。清洗干净的地丹,墨绿的似宝石,青翠的如翡翠,可以烹制出多种美味菜肴。

记忆中,乡下人家捡回地丹,大都与新鲜的蔬菜搭配炒食,如地丹炒韭菜、炒大蒜、炒辣椒。若是母亲在鸡窝里取两三只鸡蛋来炒地丹,或是在集镇上割回几两肉切丝配炒,那真是人间至甚的美味。

将洗净的地丹入沸水焯一下,沥水装盘,加入盐、酱油、辣子、葱花等,再淋上麻油凉拌,是村中好酒之人的佳品。一口嫩滑爽口的地丹,一口苦辣的“老白干”,辛苦的日子也被品咂得有滋有味。

外婆则喜欢用地丹做羹汤。清凛的井水烧开,加入洗净的地丹和切碎的豆腐丁,汤滚后勾芡,只需撒上几粒盐、滴上几滴麻油,一盆素淡清新的地耳豆腐羹就呈现在家人面前。那种隽雅清淡又不失丰腴柔美的羹肴,让我回味至今。

将地丹切碎,与豆腐丁、姜米、葱花,以及花椒粉、盐等调料混合拌成馅,做饺子或包包子,在那窘困的年代,是富裕人家的奢侈。我的童年时代是没有这样的情景回忆的。

春日里,也在菜市场里偶遇提篮兜售的,那堆陈的来自乡野的地丹,仿佛就是外婆所称的一只只土地的耳朵,等待着我用乡音叫出它们土味浓郁的名字。

水芹

据《吕氏春秋·本味》中记载,商汤曾问他的宰相、被后人尊崇为“中华厨祖”的伊尹:什么菜好吃?伊尹回答说:“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云梦,现有人牵强考证为某地,而我却坚信伊尹描述的当是烟雨蒙蒙的山野。想象春水之湄,那簇簇蓬蓬清灵翠秀的水芹被云梦般的雾气浸润之景境,真是曼妙。

春日,水芹生发,青嫩幽香,是啖芹的好时节。于是隔三岔五从农人的箩筐里买回一把水芹,或切段焯水凉拌,或加干丝爆炒,或与腊肉配炒,满口脆嫩清香,余味悠长。

水芹也可做汤羹。比如杜甫就写过“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的诗句。宋人林洪在其《山家清供》中描述“碧涧羹”的味道是“既清而馨,犹碧涧然。”一碗芹菜汤,汤色澄碧,清香氤氲,让人仿佛置身于高山幽谷间碧绿的小溪一般,只此青绿,怎不令人心生欢喜?

水芹之美味,自古得人识,也深得文人墨客的喜爱和赞美。如《诗经》中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朱翌的“并堤有芹秀晚春,采掇归来待朝膳”。苏轼的“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对美食颇多讲究的苏轼,对水芹颇为钟情,他还写道:“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在此诗的后面,他还作了自注:“蜀八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 于是这道传承千年的名菜,有了一个颇诗意的名字——雪底芹芽。此菜是用斑鸠和水芹同炒,荤素二嫩相搭,衬以蛋清制成的“雪底”,三色分明,色、香、味、形俱佳。斑鸠是一种体型似鸽的飞鸟,栖于山野林间,其肉鲜嫩。因为现代的野生动物保护,美食者用鸡、鸽等家禽替代斑鸠,依旧可得苏东坡笔下美味之享受。

荤素之好,也如人之群分。北宋的黄庭坚有诗云:“黄华虽众笑,白雪不同腔。野人甘芹味,敢馈厌羊羫。”黄庭坚还有一个与芹菜有关的奇幻故事。据其家乡《修水县志》记述,黄庭坚有一次梦中进了一个村子,看见一户人家供桌上有碗芹菜面,他端起来就吃了。第二天醒来到衙门,嘴里还有芹菜味。当天晚上,他又在梦中到了那个村子那户人家,屋内一位妇人告诉他,她有个女儿26岁去世了,生前爱吃芹菜面,故此用芹菜面祭祀。黄庭坚刚好26岁,他看到这个女孩子写的文章,竟和他写的一字不差。醒来后,黄庭坚觉得这两场连续的梦甚是蹊跷,写下“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之感悟

“青青绿绿的叶,脆脆嫩嫩的茎;清清雅雅的态,亭亭玉立的女。”后来读到徐志摩这首写水芹的诗句,感同身受。

芹是本土多年生草本植物,到明代,有“西芹”从西方引入,人们为了区分,分别称之为水芹和旱芹,或本芹和洋芹。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即记:“芹有水芹和旱芹,水芹生于江湖陂泽之涯,旱芹生平地。”

人有气质,草木也然,水芹在我看来也比旱芹具气质。如气息,旱芹之味,要贴近才能“感觉”,水芹则香远益清,回味无穷;如本质,旱芹茎干扁宽,内外含纤维质,若皮糙之女,而水芹青白通透圆润,当是“豆蔻年华”;再说身姿,旱芹粗壮,若比作女汉子,水芹清秀窈窕,则是如兰的淑女了。

每每从菜市场买回水芹,盈盈一握在手,总觉得它清灵飘逸,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贵之相,真是未食先爱了。

正是水芹中通有节、清灵俊秀、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古人把读书人比作“采芹人”,以此借喻读书人的性情高雅、清高脱俗。如杜甫诗云:“炙背可以见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陆游诗云:“大官荐玉食,野人徒美芹。”邓文原诗云:“寒士简编穷皓首,野人芹曝抱丹心。”黄遵宪诗云:“闻道铜山东向倾,愿以区区当芹献。”

水芹之美味,也有人不以为然。如《列子·杨朱》中所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蛰于口,惨于腹。”春秋战国,诸雄纷争,饿殍遍野,食物匮乏,乡豪们或只以鱼肉为美,哪里食得庶民们的“草根”,尝得出水芹之类的美味?也就更体味不到水芹之诗意了。

“深渚芹生密,浅渚芹生稀。采稀不濡足,采密畏沾衣。凌晨携筐去,及午行歌归。道逢李将军,驰兽春乘肥。”千百年来,水芹生生不息,幽香依然,何不趁着春肥芹嫩,去那片山野中采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