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规定晚上十点钟熄第一次灯,一刻钟之后熄第二次,再一刻钟之后,灯又熄了,这就再也不亮了,直到第二天天黑了的时候。
虽说熄灯有一定的时间,我可向来不准时睡觉。人累了,眼睛只好用竹片儿来撑开的时候,不管它八点九点,就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勤奋的时候,钟打了十下还坐着看书,对于一次又一次的熄灯,不免产生怨恨,好像受着一种极大的威胁,想反抗又不能,除了乖乖地立刻上床,免得等会儿暗中摸索,此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种经验也不止一回了,每一回总使我对于时间的不肯停留,发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与憎恨。
或者是第二天的功课没有预备好,或者是正在读一本小说,读得津津有味。
第一次熄灯了,我不上床,心里想,反正还有半个钟头,不妨再看一会儿。
等到第二次灯又熄了,还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便朝自己说:“再看五分钟吧。”直挨到不能再挨,光明的时间只剩一两分钟了,这才丢下书本,赶忙铺床,结果常常是鞋也没来得及脱,灯就熄了。
整个屋子黑漆漆的,我就摸着枕头的位置,慢慢地把身子放稳。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在黑暗中找见一点光亮,可是除了一些黑的更黑的形象以外,什么也分辨不清。
于是我向黑暗屈服了,心里充满了受辱的委屈,渐渐进入梦境。
这种受着时间威胁的情绪,有几个晚上特别浓重。
为了怕摸黑铺被解衣,我决定在熄灯之前上床,就此躺着看书,直到最后一秒钟。可是,每当熄了第二次灯以后,心情就紧张起来了。
明知一刻钟的时间会极快地溜过去,却想在这短短的时间中读到某一页的某一段,就不由自主地时时估量那剩下的时间,“大概还有八分钟了”,“至多只剩五分钟了”,眼睛像跑马似地掠过那一行一行的小字。离我预计看完的段落越近,四周立刻变成黑暗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用了我所有的力量争取时间,只有三行了,只有两行了,最后一行了,可是——可是灯熄了,无情地熄了,再也没法知道那最后几个是什么字。
我睁大了眼睛希望目光能穿过那黑暗找到一点儿光明,享受一点儿胜过时间的骄傲。然而黑暗既深且广,没有边际,我的失败是注定的了。
要是我能重新把电灯开亮,要是我能点上油灯,要是我能让时间溜过而不影响我享受光亮,那么这种感受威胁的滋味再也不会有了。可是我不能,除了躺在黑暗之中抱怨以外,我什么也不能。
“要是白天多看一分钟的书就好了。”
“要是白天能多读半点钟,今晚就能把这本书读完了。”
要是白天曾珍惜时间,要是白天曾珍惜光亮,如同对待熄灯前的一分一秒那样,我该完成了多少该做的想做的事情呢!
在白天,我玩儿,我聊天,让光亮的白天悄悄地溜过,直到最后的几分钟,我才追赶它,太晚了,它已经去远了。
于是我希望它第二天归来,以弥补前一天的错失——可是,失去的时间又怎么能弥补呢?
把光亮的开头比作人的初生,那么黑暗的降临就是人的结局。把人的一生看作长长的一天,那么安静地躺在坟墓中的时候,就是一天的结束,就是黑夜的开始,这黑夜将永远延续下去,再也不会天亮。
想到晚间受到的那种无可抵抗的威胁,想到晚间那份珍惜时间的心情,就觉得浪费每分有光亮的时间,对自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让造物的珍贵而有限的赐予,在我们手里轻轻地消耗掉,事后所能有的只是无补于事的悔恨,这种罪行是危害我们自己。
把人生的路程算作一天,那么现在太阳正高高地照着我,离开黄昏时分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我终究会望见那尽头。
一会儿,太阳西移了,影子转了向,渐渐地伸长;而当一切影子变得很长很淡的时候,太阳将突然消失在山谷里,一切的影子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苍茫的暮色。这时候黑夜已大步踏向我走来,它将占有我的生命直到永远。
要是能趁早把一切该做的事情做了,抢在时间前先行一步,那么,事后的焦急和惶恐就可以避免了。
事后的焦急和惶恐会刺伤你的心,使你的心没有一刻安宁,直到生命的止境。
有谁愿意夜间不得安眠?更有谁愿意噩梦相扰?恬静的安眠是夜间的幸福。努力了一天,身体疲劳了,心灵却很宁静,倒在床上,双眼自然地阖上了。
要是白天没有把该做的事做了,倒在床上自责与悔恨涌上心头,使你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幸而睡着了,梦中还是在自责与悔恨,忍受这样的折磨是应该的。
浪费那永不停留的时间不能不付代价,努力或者忍受烦恼,随我们自己选择。
不要在夕阳斜照的时候烦恼吧,那正该是休息的时候。要是曾经努力地过了这一天,正应该在夕阳的柔和的光辉下,静静地享受些清闲了。
草地也许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就此舒适地躺下来,看看四周景物的清丽与幽秀,欣赏欣赏晚霞的浓艳与神妙。
眼睛累了,就轻轻地阖上;心神倦了,就静静地睡去。在黑夜降临时,得到一个安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