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或飘逝(4)

干完活,我把工钱发到刘书的微信上,刘书轻轻一点就接收了。芸子妹妹在一旁看着,夸我出手大方。

晚上,我在泰昌酒店请刘书夫妇吃饭,他们欣然接受。我也请了水叔,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真像一家人。刘书喝酒很是豪爽,杯子倒得满满的,朝着我,举起来,哥,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三通

我故乡这个名不见版图的小村,说不定哪一天也集体搬迁、上楼、进社区。它将像邻村柴家庄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一片青青的禾苗覆盖了旧址。此时,我却还在祖传的老宅基地上,斥“巨资”建新房、拉院墙、修门楼,我是想挽住最后一缕乡村的风,晚年享受一下田园生活。在城市呆了四十多年,退休后落叶归根的情结越缠越大。但事实上,回村居住已不习惯,头几天还有一种新鲜感,不久便觉寂廖。好歹我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频律:一个月回来一次,一次住五六天。这样既消解了乡愁,又不致于成为“负担”。不过,有时候我也内疚:你的乡土情怀不纯粹,你对故乡的感情是虚假的,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你叶公好龙,你不觉得羞耻吗?

去年疫情暴发,村子很长一段时间封控,我只回来四次,每次回来也都是忙房子装修。刷墙,安门窗,铺地面,卫生间墙壁贴瓷砖,以及购买家具、炊具和各种日用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建设一个家不是那么容易。其实,我费脑筋最多的还是院子怎么布置,哪里种棵树,哪里栽什么花,哪里摆放一块泰山石,我的心被这些细节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我疲惫并快乐着,也快乐并疲惫着。天天处于“构思”“创作”状态,无暇顾及其他。今年,小家已具初形,可以告一段落了,精神自觉不自觉地松弛下来,有了闲情逸致,计划到村子里好好转转,坐在街头那块大青石上回忆回忆小时候被它“咬”破头的情景。却不料,竟又节外生枝。

由于去年村里还没通自来水,我只好在窗下打了个小井,买来压力罐,用压力罐往太阳能热水器里提水。今年,行第一场春风时,刮来一个“村里要通自来水”的传闻,这个叫人半信半疑的传闻,传来传去,在风里打了个滚儿,竟变成了真的,说不清在什么地方停留了半个世纪之久的那泓清水,忽然间就曲曲折折飘飘忽忽地游了过来。我自然不能辜负了它,毅然决定撤掉压力罐,把它直接嫁接到太阳能热水器上。我与去年卖给我压力罐、太阳能热水器并给我安装的孙涛联系,孙涛是我们村人,三十多岁,按辈分叫我叔。孙涛说他正在一座刚矗起来的楼上干水暖,近几天腾不出手。我说这个活很简单,晚上来干也行。他说在镇上住,下班很晚,再说,晚上干活也干不好。我再三坚持,他答应星期天中午抽个空过来。这天是星期五,我在后院种了四棵小树,在前院又栽了两墩竹子,剪了月季的枝条,把黄杨的干叶子一片一片摘掉,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中午,孙涛却没来。到了一点半,我又给孙涛打电话,孙涛说,叔,实在对不起,这边活还没干完,真的走不开。我问什么时间能来,他说说不准,恐怕十天内不行。

我在老家一次住不了十天,暂回滨州,十天后再跑一趟?滨州离这里二百多里呀!我想到了水叔,当时是他把孙涛推荐给我的,我可通过水叔做孙涛的工作。水叔一个人在家里铺地面,浑身是土,脸上沾着灰,很费力地直直腰。他叹息现在用工太贵,用不起了,只好自己动手。听了我的诉苦,他问我,买压力罐和太阳能热水器的账结清了没有,我说结清了,我买东西从不欠账。他听后反而皱起眉头,说这不好办了,如果当时不给足他钱,出了毛病找他他才会痛痛快快地来。我说这次改管道是另一回事,我是要另付钱的。水叔说,你这个活太小,他收钱可能不好意思,不收钱又觉亏得慌,所以干脆说忙,过不来。哦,我若有所悟。

在为水管改道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又意外地发现,去年夏天客厅吊的顶子,装饰板接头处开裂了,两条宽宽的缝隙像张大的鲶鱼嘴,真是雪上加霜。幸亏这活也是本村的人包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叫王云,我还存着他的微信号。我立刻拍了照发给他,他说快下班了,一下班他就去建材市场购料,明天一早就来给我修,修完了再上班。王云这个答复有点让我喜出望外。第二天我没敢睡懒觉,五点多钟就起床(我平常习惯八点多起床,我知道乡人早晨出工很早),打开大门,迎接王云。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这天早上到底是没把王云等来,眼睁睁看着茶杯里的水一点点凉下去。

上午无事可干,到街上溜达溜达吧。街上冷清得很,年轻人大都在县城、镇上揽小工程,像孙涛、王云他们这样,年纪大点的,体力尚好,就到外面打工,早晨早早去劳务市场,被雇主认领、雇用,像拉牲口一样拉走。白天村子几乎就是一个空村,只有一溜儿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墙根儿晒太阳,说是拉呱,可谁冒出一句话,半天也没人接茬。铺了柏油的街道显得很宽敞、干净,但街两旁却不断看到空宅和荒园子,死胡同也多了好几条。不少人家在县城或者镇上买了楼房,搬走了。一切征兆都在显示,这个小村在渐渐凋敝,沉沉暮气笼罩在村庄上空。而比这更可怕的是,乡村古风不存,比如邻里互助、忠厚传家等传统的丢失。当然,也不必过于悲观,肯定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是不变的,就像这块土地的颜色、气味一样,再大的雨水也冲不走。

第二天中午我正午休,听到有砸门声,我出来看,王云和一个干巴老头儿站在门前,三轮车上装着修顶子的材料、梯子和木板。老头儿不吱声,也不让王云介绍,闷我好一会儿,待他哈哈大笑,我才认出,原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王小山。王小山可真见老了,背驼得厉害,眼眶凹进去,嘴瘪瘪着,头发如一把枯草,哪还有那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的影子?命运和岁月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可怕”的人!要是他不开口,我断不敢认他的,我自觉比他长得“年轻”,还像个人样儿。王小山说他十年前儿子出车祸丧生,儿媳改嫁,为把孙子养大成人,什么脏活重活都干过。还好,这两年他的本家兄弟王云搞装修,带上他,他没有技术,搬搬料,竖竖梯子,打下手,不多么累了,算是享福了。他一边说一边给王云递封条、射钉枪,王云对这个长他二十多岁的哥哥却是掩饰不住的嫌恶,呼来喝去,嫌他笨手笨脚,骂他不长眼。他则觍着脸,乖乖地听使唤。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想他们这种关系很正常,王云关照他,给他挣钱的机会,王云相当于工头,他是给王云打工,如果不是看在一个家族的份上,说不定王云还不用他呢!

转眼我回来已五天,可是接水管的事还没有眉目——中间找过一个水电工,不巧他父亲突然生病住院,他也爽约了——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难题都解决不了,堵塞在这儿了,我感慨自己的无用。

晚上登昌来我家玩,知道了我的愁事,埋怨我不早和他说,他说他就会干,并且有那套家什。他让我明天到五金商场买“三通”和塑料管线,等他下班回来办。登昌心灵手巧,木工瓦工样样通,也能鼓捣了电,这我是清楚的。二十年前他拉起一支建筑队,盖大厦檐房,盖二层小楼,这村干了那村干。挣鼓了钱包,不愿出大劲了,现在在他妹妹的厂子里“帮忙”,每天驾驶着一辆面包车接送人。晚饭后登昌提着工具来了,径直走到卫生间,给热熔器插上电源,预热的同时,拿长剪刀,熟练地剪开塑料管子,又摸起三通瞅了瞅,然后开始热熔。一阵嗞嗞响,热熔过的三通和塑料管线便长在了一起,浑然天成,就像一个树杈抽出了三根枝条。我拧开两个开关试了试,都通了!

我们坐下来,喝茶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