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我从窗口看到,一只吊车的巨臂伸向高空,把预制的檐板吊到垒好的门楼顶上。接着,一串鞭炮炸响,同时响起“起门楼了,起门楼了”的欢呼声。
门楼矗立起来,向和又在门前卸下半罐混凝土,垫高门台。傍晚竣工,晚上大宴宾客,庆祝胜利。
我在院子里不知站了多长时间,一直等到向和家酒宴散了,听向和用兴奋的声调送走客人,哼着小曲在门口呆了一会儿,回了家,关了门。一点动静没有了,我才贼一样地溜出来,借着路灯灯光端详向和家的门楼。门把子在原来的水磨石外面,又贴了宽幅大红瓷砖,檐板四周镶了紫红瓷砖,活像一顶大盖帽。门楣上方也嵌了四个金字,是“前程似锦”。目前乡村就时兴这样式。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门楼并没有直上云天,而是和我家门楼的高度差不多。站在他那边看,他的门楼略高,我的门楼略低;若站在我这边看,则是我的门楼略高,他的门楼略低;只有站在中间,才能看出比我家的门楼高出一丁点儿,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丁点儿。处理得太艺术了,太巧妙了。我站在这边看看,又站在那边看看,再到中间凝视一番,我打心底里赞叹乡村的智慧,也折服于乡村的宽厚……
少一把椅子
曾听到一些忠告,千万不要回老家居住,左邻右舍,老亲新戚,你和谁近和谁远,关系不好处理,时间一长,陷进去,麻烦大了。
我想,我又不在老家常住,与人交往能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把这类忠告当成了耳旁风。实际情况也是回去的次数并不多,一般一月一次,每次也都住不久,顶多五六天,可说是蜻蜓点水。然而,即使如此,还不到两年,我已感觉搅在一泥淖里。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的回村闲居,使我家族内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我哥哥这个本来被边缘化的人,又重新回到了“中心”位置。哥哥已经七十多岁,七十多岁的人不是胡子一大把,当了老爷爷,在族里成了长辈,受年轻人尊敬吗?那是过去,现在的年轻人可都是“超”现实主义者,他们看的是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大房子、高门楼,或者你有没有一个在外面混得好的儿子、女儿。你要是什么都没有,那你越老在他们眼里越没有价值,他们见了你会以为你耳聋,不搭理你;以为你老眼昏花,看不清他们,也就完全无视你的存在。就连大年初一也忘记给你拜年,你可不要傻等,他们早跑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去了。我哥哥原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前些年我嫂子的娘家侄子在相临乡镇工作,小村人信息很是灵通,并暗暗传递这个信息。哥哥虽然没享受到什么“香火”,朝他作个揖的人却不少。不想,去年侄子调到了沾化县,沾化县离我家乡二百多里,乡人是能精确地计算出这段距离的长短的,那本来就远的关系加上这么远的距离,就几乎近于无。哥哥受人冷落也就很正常,本家兄弟们也疏远他,表现最明显的是,自登福哥去世,本家兄弟中数哥哥年长,先前大家凑一块儿喝酒必请哥哥,如今人们有酒场不再叫他,说他年纪大了,晚上不宜出门,在家歇息、早睡觉为好。
我回来,先是在哥哥家喝酒时要邀俩本家兄弟,本家兄弟请我时自然也邀上哥哥,如此“滚雪球儿”。我摆的酒场最多,邻村西闸子庄开了一家泰昌饭店,饭菜比城里实惠,这让我看到有便宜可赚,动不动就从那里订一桌——泰昌饭店在西闸子庄东头,举步即到,不用动车,喝完酒走回来,路上大家又喊又唱,手舞足蹈,我找回了当年在故乡喝醉了酒的美妙感觉——我请客回回都落不下哥哥,而且不是哥哥坐上面椅子,就是委托他当主陪,把话语权交给他。哥哥多少年来一人在家,势单力薄,现在身边有了亲兄弟,说话气也粗了。早年他喜欢读书,《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翻得少皮无毛,书里的话还没全部忘记,偶尔拽出两句之乎者也,这份才气又是本家兄弟们不能比的,他们就纷纷向哥哥敬酒。有几分得意的哥哥不一会儿就带了几分醉意,频频举杯,结果是常常喝大,惹得嫂子不高兴。
哥哥和堂弟登勇之间存在冲突,起因可能是最初我们村就哥哥做暖瓶生意,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买卖当然不错。后来登勇又与淄博暖瓶厂挂上钩,口头签订了你送货我代销的协议,也买来一辆三轮车四处串乡,这无疑抢了哥哥碗里的肉。这些纠纠葛葛我过去也听到一点,就在我琢磨拿什么态度对待登勇的时候,登勇做了一件给我“铺台阶”的事:我在宅基地上盖屋,李连海组织施工,登勇加入了他的工程队,实际是从我手里拿走了四千多元钱。街坊邻居都认为这个钱登勇不该挣,登勇自己也拿得不理直气壮。中午饭我从饭店给工匠们订了大包子,送大包子的电车一到,人们就停下活,擦擦手上的泥灰,在墙阴里大口吞咽。登勇却不好意思蹲在这里,而是回家吃。盖完屋,他渐渐不好意思见我的面,躲着我走。
我很轻易地找到了不请堂弟登勇喝酒的借口,别的本家兄弟请我喝酒,也不叫登勇。这样,登勇被排斥在了我们家族之外。
有本家兄弟说登勇话太多,酒桌上说话像开机关枪;又有的说他“开机关枪”时喷唾沫星儿;还有的说他夹菜,筷子好在盘子里乱翻……大家列出一条条不愿和登勇一起喝酒的理由,但我心里明白,他们,包括我,嫌弃登勇的真正原因其实不在这里。登勇是我叔叔的大儿子,据说叔叔年轻时候就是个赖汉子,干活不中用,在生产队里遭人歧视。有一年冬天到外地出河工,包工到人,每人两锨把宽,别人都推完土方回了村,把他一个人撂在工地上。他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连急带累,出了毛病,自此疯疯癫癫、浑浑噩噩,更不被当个人看了。婶子眼近视,那年月眼近视在农村就是大缺陷,婶子姓楚,人们背后称她“楚瞎子”。这样一个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能在村里站直身子。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媒人都不上门帮忙,三十多岁才娶到一个病女人。兄弟媳妇患的是遗传糖尿病,婚后不几年就得了并发症,花了不少钱也没治好,给他留下一腚饥荒和一个病儿子驾鹤西去。
不同于我那一生窝囊的叔叔,登勇这些年一直在咬着牙挣扎,他要活出个样儿。他很勤劳,能吃苦,干建筑,卖暖瓶,瞅准机会贩趟菜。挣了钱,翻盖北屋,修门楼,家里见起色。他有年龄优势,情商也不低,也擅长和族里兄弟们搞关系,兄弟们在慢慢接受他,这与哥哥的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形成了对照。可就在这时候,我回来了,族里兄弟们又呼啦啦向我这边倾斜,向哥哥这边倾斜。
街口老槐树下,老头儿老婆婆,三一堆,五一伙,坐着小马扎,乘凉、拉呱,外加“放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座宅院里有动静,谁家的狗窜过大街,都瞒不过他们。这里收集的信息又迅速扩散到村子各个角落。我请本家兄弟们到泰昌酒店喝酒,大家在我门口汇合,你呼我唤,特别是登银的大嗓门能穿透两条胡同。登勇不管是待在家里,还是外出串乡,都很快就能知道。登勇知道后心里肯定不好受。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心里竟也跟着不好受了,且隐隐地疼。我开始反思,我觉得我欺负了一个最弱势的人,我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他刚从黑暗的渊底爬上岸,我又一棍把他打了回去。我的残酷、凶狠不可原谅!我对他来挣我的钱也没了怨恨,他是为穷所逼,一时“糊涂”,并非不重亲情;这是他的劳动所得,合理合法,没有什么不应该。何况他为此牺牲了自尊,那段日子他在工地上推灰、运砖,一个人顶两个人,那么卖力,他是在弥补什么吗?当然,这里也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他的尊严,这是事情的另一面——工程结束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对面,红着脸说,哥,以后有体力活,喊我一声!
本家兄弟们在很投入地压指、划拳,我的思想却开小差溜出去很远,我想我得赶快把登勇请来喝酒。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圆桌围了一圈人,登勇也在其中。欢笑的脸都涂了油彩,像一簇簇火焰,很美。圆桌坐满了人才好看,才真正是一个圆。半晌,我揉揉眼,再瞧,桌子一边有个掉了一颗牙一样丑陋的豁子,唉,那里少一把椅子……
“借花献佛”
你要多少工钱?用管饭吗?这是我给瓦匠刘书打电话。去年秋天,我在老家盖了一座房子,今年春季回来装修,洗手间墙面贴瓷砖,水叔事先为我联系好了本村会贴瓷砖的瓦匠刘书,但一些具体事项还得我和他直接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