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枷(2)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张岳,他把因为多重巧合同时发生的小概率事件,视为冥冥中的意旨,视为天赐的姻缘,视为命运的注定,无论现实如何难以为继,他依然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因为他当年求来的毕竟是上上签。

三、

父亲即将六十岁的时候,我的两位姐姐就与我商量,想瞒着父亲操办一场庆贺六十大寿的宴席。平时大家各忙各的,除了逢年过节难得一聚,因此对于操办这场寿宴,我自然是同意的。父亲生日当天,我和姐姐们三家人齐聚父母的小院,让父母一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日甚是热闹。许久不见的孩子们玩了一些我们小时候也曾玩过的游戏,更多的他们的游戏,我们则从未见过。人世有代谢,看见他们,才觉得我们的确都已成年,而“六十大寿”也在提醒我们,父母已在不知不觉间滑入了老年序列。

吃饱喝足之后,父亲与我们坐着聊天。他看了看在院中玩耍的孩子们,又看了看我们,突然感慨了一句:“还没觉得怎么着呢,就六十一了。”我们一愣,问他这个“六十一”是怎么算出来的。一旁的母亲搭话说,我祖父在给父亲上户口时少报了一岁,而父亲没有向我们说过,因此我们是不知道的。母亲还说,他们那代人的出生日期多是用农历计算的,而我们则是用公历计算,因此这一天,其实也并不是我父亲的生日。

两个姐姐后来多次与我说起这件事。“真遗憾啊,一个人只有一次六十大寿,我们却把好好的一场寿宴搞砸了。”她们总觉得为父亲操办的六十大寿不完美,为了弥补缺憾,她们甚至商定,等父亲七十大寿时,一定要掐准时间好好再办上一次。父亲也说起过这件事,但观点与我的两位姐姐截然相反。他说:“也没有什么呀,你们能回家看看,比什么都强,何必在乎到底是六十还是六十一呢?”

我不知道自己更倾向哪一方的观点,但我想,他们对于整数似乎太过迷恋和依赖了吧。

有时候觉得,我们丈量自己和世界的标尺很可笑。我们总是迷信整数,似乎整数自身就拥有着某种力量和魔力。我们的思维模式存在着荒谬的成分,喜欢用十、百、千、万这样的整数来支配生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仪式感,才更能获得意义,而那些排列于整数之间的数字,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零散而模糊的存在,是整数们的陪衬,不足以担当大任。譬如我们常说的“代际”,通常是以二十年为单位,对于区分整个人类族群而言,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用这样的代际标尺去衡量每一个不同的家庭,则显得太过死板和荒谬。就比如我们家,我父亲比我大二十九岁,我三十二岁那年迎来了犬子,我们家的代际,多么不符合整数要求啊。

事实上,可能因为贪图方便,我们才使用了整数规则,而当我们将这种规则抬升到“仪式感”“重要意义”以及“行为准则”的高度时,我们便被自己的预设拘束了。无论干什么都企图在整数的框架里寻找价值,似乎“十”就是正义的化身、公平的代表,而与之相近的“九”或者“十一”,都不配拥有这种魔力。我们仿佛已经忘记,那人为赋予意义的整数,其实原本也是数列里一个个普通的数字。

安妮·埃尔诺在她的《悠悠岁月》里写到了2000年即将到来时——二十世纪在我们身后借助一些总结来结束,一切都被编目、分类、评估,包括所有的发现、文学、艺术作品、战争、意识形态,似乎必须带着空白的记忆进入二十一世纪。一个庄严与谴责的时代,凸显在我们面前,并且抹掉了我们自己的记忆,抹掉了这种从未属于我们的完整性……

她还写到了2000年来临以后——除了焰火和一种通常的都市欣快症之外,再没有任何值得记载的东西。我们很失望……第三个千年就从这里开始了……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用数字2代替1这件事,每每使人在支票下面落署日期时出现失误。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是2000年的亲历者。可是你看啊,对我们来说这么大的一个整数,这么一个曾被我们寄予厚望的年份,在它来临之后,生活似乎的确并未发生显着的变化。2000年,也不过只是普通的一年,与1999年和2001年一样普通。说到底,是我们自己赋予了它本不该承受或享有的诸多意义和希望,这些意义和希望也只不过是另一些美好的枷锁罢了。

四、

这些美好的枷锁告诉我,“我活着”并不只是我活着,而是需要“我”这样或那样地活着。也就是说,可能你本不重要,但是他们需要用一个“重要”的名分来俘虏你、驱使你、奴役你,以类似“黄袍加身”的隆重,为你披枷戴锁。

堂吉诃德对他的仆从桑丘说:“这个世界的舞台也是如此,有人扮演皇帝,有人扮演主教……各有各的角色。但是到了最后,等到生命结束之际,死亡,剥掉了区别他们身份的衣服,所有的人在坟墓中,都是平等的。”

是啊,所有的人在坟墓中都是平等的。或许只有在那一时刻,所有那些看似美好的枷锁才会被打破。如纯粹的婴孩,我们终于回归于清净,清净到还未曾被这世间的秩序所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