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边旧事(2)

儿时去坎下的城河角踩河蚌,抓河虾,都要经过这家人门口。这家人面部表情不愠不怒,无喜无悲,平静如水。像镜中人,只对镜子看,镜外的事并不关心,不多看一眼。

许多年里,年年我都回乡下,没一次遇上这家人。我想他们活错了朝代,要是活在宋朝,像苏轼那样流放到岭南边地来,说不准也是一代名臣。

洗脚塘

四城门外都有口洗脚塘,老人说。

这么说的老人不止一个,如今健在的小城八九十岁老人,都这么说。

城里城外池塘多,我们村至少有十口八口,城里更多。据说这座建于明初的小方城,过去就有三十六口池塘、四条大河沟、若干条小河沟,可见排水系统比现今有预见,先进多了。不管下多大的雨,此地街面上都没有积水。

过去不大明白洗脚塘的用途,去年回小城拜访了九旬老人陆先生,他说得明白:洗脚塘,就是方便洗脚用。

简单的问题,我把它想复杂了。

问题是:为什么那个年代要在四城门外设口洗脚塘呢?

后来查阅小城史料得知,城是方城,四城门街,街心只有三条石板宽,铺褐色街心石条。明初小城是神电卫,与天津卫同时兴建,是镇守海防的军事要塞,有骑兵,有战马,街心是马道,可想象马蹄踏过街石时发出的嗒嗒声。

但这与洗脚塘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后又听从小城出来从政多年又离休多年的吴老说,过去城里有位在钟鼓楼下摆凉茶摊的老者,其出门或回家时,都目不斜视地沿街心石行走。

我问何故,吴老说,这老先生把他自己当绅士看。

原来有钱有势,才有资格走街心。

而城中居民,即便没资格走街心,也能穿鞋走街心两侧的人行道,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走在临街骑楼底下的走廊上。

洗脚塘是为方便城外平民百姓,进城前净脚,有个仪式感:光脚也好,穿鞋也罢,踏入城门之前,你必须在城门外洗脚塘洗净沾泥带尘的脚板,才被准许进城。初时可能有专人监督,后来渐渐约定俗成,外来的人都会自觉到洗脚塘洗脚,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进城去。

我想,可能这也是城乡差别,贫富鸿沟,不过也说明那个年代的一些规矩,确实约束了一些人与事,让城里的环境保持了清洁。

洗脚塘当然没罪,古人也没错。错就错在时间,经过数百年时光流转,洗脚塘没了,小城也没了旧时的那份清净。

疯女人

常常看见她披头散发,在护城河边环城公路上狂奔,有时停下来,坐在一棵椰树下,手中撕着一块花布,撕不动就用牙咬,咬不动就傻笑。

她是个大美人,家在西街,世代行医,家境好。

偏偏她不好,年纪轻轻就疯了。旁人说她是“发花癫”。

稍大点才明白,这种病是情感遇挫,精神受到打击,造成的一种病态。

世上疾病大多可治,而“发花癫”不好治,或许只有她梦中的“白马王子”才可以给她解药。而白马王子,究竟是谁呢?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有张姣好的面孔,即便傻笑时也很美。

她在环城公路上狂奔时,所有人都为她让路。她是一阵风。没有什么可以把风拦下来。

从来没见她哭,都是傻笑。有时对着一棵树,有时对着一片油菜花地,有时对着护城河。

她傻笑时,我有点害怕,那时我还小。

几个小孩从公路路面捧起河沙撒到她身上,她看也没看一眼撒沙小孩,傻笑着,又在环城公路上狂奔起来。

她的一头散发,在风中,飘舞着。

她是个美得不能再美的疯女人。

她的家在西街,但从来没见家人来找过她。

她生来就是风,护城河边的风,环城公路上的风,吹拂着长长椰叶的风。

后来我上学了,背着书包走过通向小学的那道巷子,左边是高高的围墙,墙内的大树开着火红的凤凰花,有花瓣散落在围墙外的地上。

右边是一溜儿低矮的平房,旧,老瓦灰檐。有户人家门边蹲着一个男人,独眼,样子丑,抡起手中的小铁锤砸石子。

无意中,我看见疯女人靠在这家人的门边傻笑。

听街坊说,小学巷的独眼男人,把疯女人收留了。

听说疯女人给独眼男人生了一堆小孩。后来又听说疯女人死了,是城中一堵老墙倒塌下来,把她压死了。

我觉得,她可能又回到了护城河边,回到了风中,带着那让人不明所以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