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之恋(2)

雨点落在瓦檐上,那淅淅沥沥的声音,竟然与东坞刚长出来的荷花的幽香异曲同工!他少见地使用了通感修辞,联想到的不是定慧院里那株名贵的海棠,更不是初到黄州时“好竹连山”中的笋香,却是荷,还是新开的小荷。南堂的落成,一定让东坡感到了莫大的满足,终于不必再过“屋漏移床”的日子了。

这年端午节,东坡应邀参加太守徐君猷的雅聚。他写了赠诗,有道“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麹,即淡黄色的酒曲。在银、红、黄、绿四个颜色的密集铺陈下,一朵“新荷”脱颖而出。这应是东坡对知州表达的尊敬。他在给子由的信中说,徐君猷到任后,将他“视为骨肉”,照顾有加。他们结下终生友谊,并延续到了双方家人。

荷,在东坡的生命里有一种庇护与安顿的意味。

二、

荷是江南夏天的常见风物。东坡的夏荷咏叹是浓墨重彩的,尤其是他在湖州的短短三个月期间。

绕郭荷花一千顷,谁知六月下塘春。

(《泛舟城南四首》)

杭州西湖风荷繁盛,甚至到了“无主荷花到处开”的地步,而湖州的荷花盛况让东坡有点出乎意料。他此次任命,是接任了表兄、挚友文同没有来得及履新的职位。文同于赴任途中生病,竟死在陈州。东坡奉诏,从徐州一路向南,带着伤痛,一头撞进了这里的炎夏。他的伤痛流溢到了诗里:

乡国飘零断书信,弟兄流落隔江淮。

便应筑室苕溪上,荷叶遮门水浸阶。

(《泛舟城南四首》)

这里的荷叶很大,如果在苕溪畔筑房,简直可以用作门扉。东坡很快就喜欢上了湖州。他写道:“蒲莲浩如海,时见舟一叶。此间真避世,青蒻低白发。”这里的荷浩荡如海,蔚为壮观,一叶扁舟穿行其间,恍如身处世外桃源。

他陪同朝廷来的朋友游览法华山后,“归途十里尽风荷”,是他在返程路上看到的景观。这样的磅礴气象让他印象深刻,乃至后来他在涟水观赏“绕郭荷花”时,就立即联想到了湖州。

他体验了炎夏中的湖州风情。七月一日出城去辖区巡视,没有一丝风,大家在闷热的船舱中个个汗流浃背。可晚上行舟就不一样了。天穹之上星子闪烁,幽暗的河面上铺满夜色。河边湿地种满了青莲和芡实,晚风拂面,送来缕缕清香。有时船底下的声音让他猛地从枕上惊醒,据说是船的腹部撞到了水中游走的鲤鱼。“香风过莲芡,惊枕裂鲂鲤。”这样的体验,太新奇了!

秋荷也常常出现在东坡笔下,他喜欢用秋水、菊花来搭配。

在赴任杭州通判时,东坡特意过颍州(今阜阳),看望退休闲居的欧阳修。他陪同饱经政坛沧桑的恩师在湖边散步,天气虽然比较冷了,但“傲霜”的秋荷与金菊正在盛开。他写下“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的诗句,寄托了对老师晚年的尊敬与祝福。次年晚秋,欧阳修就谢世了,东坡因公务在身,没能到现场吊唁,很是痛苦。他在祭文中表达了这份痛苦:

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

(《祭欧阳文忠公文》)

他的痛苦并不止于个人私谊。

他呐喊道:先生去世后,从此百姓失去了倚仗的父母,朝廷失去了可资询问的耆老,斯文被诬为异端,学者则流于平庸。君子退场,以无为求自保,小人狂喜,却自命天赐良时。他为这个时代的沉沦而痛苦。

而天不丧斯文。他主动以文坛领袖为己任,上承欧阳文忠,下揽青年俊杰,文以载道,雄健一代文运。但残酷的现实重锤,也一次次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身上。黄州之后,东坡返朝,但党争日剧,他又成了受攻击的标靶。东坡觉得,与其在朝廷虚度甚至受辱,还不如到地方去为百姓做点事。就这样,杭州、颍州、扬州,他陷入“外放”与“返朝”的奔波颠沛中。

元佑六年(1091)闰八月,从杭州知州返朝的三个月后,东坡在党人攻击下无法立足,再次被迫外任,以龙图阁学士知颍州。

颍州是恩师欧阳修故地,几位同僚也是旧识。签判赵令畴,小二十四岁,宗室子弟,曾得东坡举荐。州学教授陈师道,小十六岁,算是苏门弟子。其时,欧阳修的两位公子欧阳棐、欧阳辩也暂在家闲居。几个人正好朝夕相处。朋友们笑着说,太守只需逍遥在湖中,就能把州衙那点公事处理了。东坡也正中下怀,整天流连在江湖之上,或颍河泛舟,或西湖看月。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悠游快活了。

但总有一些小事也会触动他敏感的内心,让他感到挥之不去的寂寞。

颍州西湖秋旱,东池干枯了,里边的鱼很窘迫。东坡大为悲悯,命人将这些鱼用网捞起,放到还有水的西池。看到这些鱼,他竟有同病相怜之感,“正似此鱼逃网中,未与造物游数外”。末伏过后,他作了一首荷花词: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浣溪沙》)

这种于残暑中亲近荷花的景况,颇似在黄州时某个处暑后的傍晚时分。他曾写道: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