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黄州的贫穷和孤独,颍州有酒有朋友,但寂寞却似乎深重。几位小友中就这个陈师道,既不饮酒也不写诗,东坡常常觉得不热闹。他说:“我本畏酒人,临觞未尝诉。”我酒量也很不怎么样,但喝起来也从不含糊!他特意写了诗,劝师道不妨学学他。
衙门里有个老都曹,身体小恙,申请退休。东坡想挽留,但岂料他去意已决。东坡无奈,赠诗说“我亦倦游者”,还说,我在宜兴置办了田产,希望有缘分一块儿过退休生活。这个堂堂知州,对一个卑微的都曹竟也推心置腹。他的寂寞可以想见。这年十月,东坡干脆告假休养,整天泡在深秋西湖的荷塘边。此时他大概会回想起元丰八年(1085)在南都商丘所作的诗,是他观摩朋友藏画时所题。其中有道:
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
坐看池莲尽,独伴霜菊槁。
(《王伯敭所藏赵昌画四首》)
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正是东坡此刻心境的写照。
赵昌,北宋着名画家,没骨花鸟自成一派,《宣和画谱》着录其作品达一百五十四件。他不轻易为人作画,传言他常暗访市场,发现自己的作品辄即立刻买回,他不相信世人能善待它们。这份孤傲,也算是冠绝大宋了。他大概没想到,尚有一个知音正坐在处暑的荷池边发呆。那风荷迎风起舞,阔大的叶子在逐渐浓郁的秋凉中划出一抹枯色。
三、
处暑第三候称“禾乃登”,大约也包括这莲藕的丰收吧。这时,故乡赣北修河两岸又到挖藕的收获季,并将一直延续到初冬。
老家种藕是零星的,哪里有池塘,哪里就可能冒出一池风荷。上学路上,我们常常折下荷叶,举在头顶遮阳或挡雨。荷池主人看见我们采摘,并不以为意。那份头顶的清凉或被雨脚击打的噼噼啪啪声,至今犹在耳际。
在故乡,赏荷花的节目基本上是没有的。父亲会在老屋附近的水池边因地制宜地种荷,目的自然是泥下的藕。这些小小绿株并不需要照料,它们独自觅得阳光雨露,发芽、生长、盛开。处暑后,父亲就不时挖几根带回家,于是,家里餐桌上就有清炒藕片、腊肉排骨藕汤等季节性的吃食,印象中清新鲜美,不可方物。
在东坡的意识中,其实很关注种荷的实用性,即可以养民。这是他与其他爱荷士人显着的不同之处。
东坡倅杭时,孙觉守湖州,筑墨妙亭,东坡应邀作记。他搜罗文献碑刻,索隐地方史实,认为湖州自东晋以来就是一块风水宝地。他写道:
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
(《墨妙亭记》)
东坡盛赞湖州是鱼米之乡,有羡慕之意。鱼鲜、稻米、菱角、莲藕等物产丰富,生活所需均能满足,百姓从不相互争斗,外乡人也很少访问到此。所以,在这里当太守者大都潇洒,以雅聚、写诗、饮酒为日常乐事。
八年后,竟也轮到东坡自己知湖州。在赴任途中,他应邀访问了灵壁的张氏园。张氏先祖筑园对后代的功德,引起了他极大的共鸣。这里地处汴河之阳,选址显然深思熟虑,子弟可仕可隐。出仕,一日风帆就可抵达朝堂,去伸张自己的报国之志。隐居,这里有丰富的供养,比如在种植方面,蒲苇、莲芡等物产一应俱全,足可保全“为士”的节操。他写道:
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
(《灵壁张氏园亭记》)
有这样的条件,子弟就可以真正做到“达济穷独”了。不像自己,为了糊口,不得不出来做官,到处漂泊,委曲求全。果然,到湖州仅三四个月,东坡就因“乌台诗案”成为阶下囚。在黄州五年之后,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寻找定居之所。几经周折,在宜兴购得田庄,堪堪满足一家三十口的供养。
荷是经济作物,花可供游观,莲子、藕根均为食中佳品。这对经常要面对百姓甚至自己“饥馑问题”的东坡来说,岂能不另眼相看!
我估计,如果真正闲居宜兴,他一定会在居所南窗外,引一渠清水,种一池风荷。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四季风流于此轮转,更有泥中莲藕、荷底鱼米,足可让他的餐桌生生不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