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
我坐在山顶上,周围只有大片因为生长得太过浓郁而发暗的野草。风吹过来,便是满坡的草浪,一排排波浪式倒伏,风停下来,草又立了起来,周而复始。我捻了一根草在口里咀嚼,和每一次的感觉都一样,涩而发苦。我们这里都叫它苦草。
前面一大片苦草簇拥着的是一座坟,那是姐姐康兰的坟。
说是坟,其实就是一个土堆。土堆从地面隆起来,圆圆的,就像从汗毛中长出的一个脓疱。我一直在看着它发呆。我记得那一天,一个同姐姐在一个餐馆上班的嫂子打来电话,你姐出事了,快点到她的出租房里来。我匆匆赶过去,永远记住了这个镜头:姐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鲜血染红了头发,染红了衣裳,染红了地板……我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事后我才知道,她从没有栏杆的楼梯上摔了下来。我的姐姐一直对我说,现在吃的苦不算什么,过着过着日子就甜了,就像苦草,吃着嚼着,也会觉出一丝回甘。
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家徒四壁,父母送三个子女读书不堪重负,姐姐康兰读到高中后便自动辍学。父亲拿着扁担逼着她去读书,但是她理解父母的难处,自己要求去学裁缝。她笑着说,一艺在身,一生不愁,似乎成为一个裁缝正是她一生的追求。善良的姐姐,在学徒期间结识了一个姓范的男人。他送给她几粒糖,姐姐一粒也舍不得吃,将糖带回了家中。第二次,她就将他带回了家,父亲要我们叫他哥哥。可是,我不喜欢他那双小眼睛,和我们说话时,眼神从不会落在我们身上,四处飘忽。他嘴很甜,母亲提水,他嘴上说着,你放下,让我来,我来,但是屁股却粘在板凳上,一动不动。我们都不喜欢他,但是姐姐还是被那几粒糖给收买了,二十岁那年,就嫁给了他。
结婚不到一个月,姐姐在与丈夫外出时不慎摔下高桥,一颗尖尖的小石头刺破了她的颅骨……一个人、一颗石头,原本互不相关的两个个体,冥冥中却似乎有无法改写的定数。它刺穿了姐姐的生命。如果这颗小石头被流水冲开一点,如果姐姐摔得离这块石头稍微远一点,哪怕刺穿的是她的腰,她的背。但是,命运没有“如果”。姐姐在医院昏迷了十多天,稍微清醒后,医生为她做颅内手术,因怕伤及颅内神经,不敢打麻药,几个小时的手术,只能任凭手术刀在颅内切割。在手术室里面,姐姐刚开始还在高声哭喊,后来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手术后,姐姐捡回来了一条命,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姐夫将姐姐接回了家,只是每天熬点中药,让她在床上躺着。爸妈和我们却不甘心这样,为了给姐姐治病,家里把可以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把家里可以变卖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先后陪着姐姐在全国各地年复一年辗转治疗。
在那几年里,每一次周末回到家里,都是几乎一样的场景:年迈的爷爷孤独地坐在老屋前的台阶上,夕阳无精打采地照着他单瘦佝偻的身躯。见我回来了,爷爷无奈而又怜爱地对我说,孩子,你爸妈在医院里照顾你姐去了。
“哦。”我本能地回应了一声,骤然感到要为家里分担压力了。那一刻,我感到似乎有人猛地推了自己一把。促进一个人内心成长的,往往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瞬间。那几年,家里几乎没有烟火,没有生机、没有笑声,甚至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但却分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一家人紧紧地环抱在一起,彼此默默地安慰与扶持,再累,再苦,再穷,再难,也都无怨无悔。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姐姐治病那几年,她竟然意外怀孕了两次。第一次做了引产,第二次丈夫仍不想要孩子,我妈担心姐姐身体不好,怕一再引产会导致今后不能生育,将来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坚持要她生下来。在怀孕的第七个月,由于姐姐身体特别虚弱,孩子早早地出生了,还不足两斤重,一个衣兜就可以装下来。
姐姐每天坚持锻炼,慢慢竟能够行走了。但由于左脑神经受伤严重,右手失去了知觉,右腿行走也不方便,于是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做饭,干活。而她根本没有想到,以为和丈夫一起渡过这些磨难,从此会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婚姻却在这时出现了危机。为了维系那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婚姻,姐姐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次次忍受折磨、忍受家暴,忍受屈辱……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姐姐回到老家,爸妈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淤伤,担忧而又无奈地劝她离婚算了,但姐姐观念很传统,总认为“好女不嫁二夫”,怎么劝也不愿离婚。在希望没有浇灭的时候,行动上的等待也许是精神上的坚守。我知道,姐坚守的是一份“情”,一个“家”。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当“情”成为负担、“家”成了空壳的时候,等待和坚守就不再具有意义和价值。
那一年大年三十,我姐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家,焦虑、担心让她坐卧不安。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在风雨里飘摇欲坠的风筝,似乎听到了断线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到了傍晚左邻右舍吃年夜饭的时候,当一户户人家贺年的爆竹声接连响起,一处处灰白的夜空被五彩缤纷的礼花照亮,一群群孩童唱着歌谣挨家挨户拜年讨糖果时,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失落感占据了心头。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只有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间,独自来到丈夫曾经干活的老林,深夜里一个人冒着风雪,挨饿受冻、惊恐无助、漫无目的地一遍又一遍在深山里寻找,一次又一次在风雪里呼喊,却始终没有见到丈夫的影子,甚至连呼喊的回音也没有。
离婚时,折腾了多年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姐姐,要求抚养自己的孩子。法院考虑到小孩出生后,一直是她抚养,最终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了她。在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把儿子抚养成人成为姐姐坚强走下去的精神支柱。在母子俩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儿子身心接连出现状况,先是骑摩托车扭断脚腱,然后是铁钎刺穿手掌,接着失业待岗,女友分手……一连串的打击使他精神状态亮起了红灯,连续做了一年多心理治疗后,才逐步走出抑郁,走上正轨。
为了给儿子撑起一片天空,手脚并不灵便的姐姐坚持外出打工,每一天都近乎苛刻地省吃俭用,总是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来接济儿子,常常把下个月的工资预支出来开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时为了强迫自己存上一点钱,姐姐会把身上仅有的三五百元钱给他,怕放在自己身上被用掉了。为了儿子,那时候姐姐除了工作,剩下的任务就是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