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最初在饭店里洗茶杯,常常一洗就是几个小时,唯一能干活的左手一直在冷水里泡着,导致手指经常麻木,因怕留下后遗症,她再也不敢洗茶杯了。后来,姐姐到一家食品厂干活,天天用左手往食品袋里灌装腌制了的鱼干子,由于食品袋开口锐利,手指一次又一次被划破。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指头,皮已经全部脱落,鲜红的肉开裂外翻,心一阵隐隐地痛!
我低声问道,怎么不包一块纱布啊?
鱼袋子太小了,包了胶布就干不了活。姐姐笑了笑,神色很是淡然,与开裂的手指,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姐姐就这样咬紧牙关地坚持和付出,换来的是少得可怜的每月一千元的工资。因为她的努力和勤奋,她到了一家酒店做仓管、做会计,硬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工资达到三千元左右,她终于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废人了,重新找回了久违的自信,生活也开始变得安稳,未来的路似乎变平坦了。经过姐姐的悉心照料,外甥晓鹏也逐渐康复,在清吧谋得了一份工作。由于清吧是夜间营业,他每天都是深更半夜才能回家,姐姐则每天六点多就早早起床,为儿子炖汤做早餐。在姐姐出事的那天晚上,晓鹏上完晚班后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就留在单位宿舍里过夜,睡前想起了妈妈的点点滴滴,他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今后我一定要对妈妈好一点。然而,晓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条微信才发出几个小时,妈妈就永远离他而去了。
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留存着一个画面。在姐的丧事期间,道士哀唱着哭娘《血盆经》:“正月里来正月正,我娘辛苦把儿生;我来诉诉娘的苦,十磨九难到如今……”那个晚上,外甥在他母亲的灵柩前几个小时长跪不起,甚至于经文念完了,还跪在灵柩面前久久没有离开。
姐姐最放不下的是父母。在去世那年的母亲节,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母亲节到了,想到为我娘俩操劳一生的爸妈,我心痛无比,倘若没爸妈的付出、爸妈的牺牲、爸妈超巨大的爱,恐怕这世界就没有我娘俩的存在……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们?我唯有不断努力,将磨难练成坚强。我相信,我的命虽然和苦草一样,却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就是这短短几行朴素的话语,姐姐去世后,我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却看到了五个版本。她一定是删了改,改了删,才将它发出去。
而在父亲节那天,姐姐也在家族微信群里留言:今天是父亲节,都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吧。在我们姐弟三人中,与爸妈最交心的是姐。爸妈每次来到城里,不会选择在我这个儿子家里住,而是去姐那里。虽然她租住的房子很简陋,但爸妈在她那里无拘无束,把那里当成了家。
姐姐的善良为她迎得了很多真诚的朋友。无论是读书时与同学相处,还是打工时与同事相处,她都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知道姐姐离开的消息,她有四十多个同学从各地赶来见她最后一面。而姐姐一起打工的同事,有的连续几夜守在灵柩前,默默地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向我爸妈诉说着她的好、她的善良。
姐姐在几年前和一个老实的男人成了家,男人是我们老家的。两个人从小就知根知底,彼此历经坎坷,走到一起后惺惺相惜,感情很好。康兰右手不方便,爱人就经常为她梳头发、擦身子,让她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温存。姐姐在城里上班,爱人在乡下做泥水工,几乎每天晚上,他们总要用家庭短号打一个多小时的电话,俩人聊琐事,聊感情,聊将来,充满了温馨与憧憬,就连梦乡里面都放飞着一个又一个希望。所以,生活虽然依然贫困,却充满了温情。姐姐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这个姐夫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学。姐姐对爱人说,只要她愿意上,我们就要一直供着她上。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都行。姐姐原本租住在每月五百元的出租房里,为了减少两百元的房租钱,她又重新找了一处每月三百元的出租房。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要去诊所换药。我才知道,她提开水瓶时,外壳已经风化的开水瓶突然碎裂,满满的一瓶开水全部浇在小腿上,由于手脚不太方便,等到她褪下裤管时,小腿外侧的皮肉全部烫坏了。姐姐无意中告诉我,酒店老板人很好,是他给了她五百元,让她看医生。我没有想到,姐姐竟然把钱全数给了她的继女,自己手中连看病的钱都没有。而在我的记忆中,姐从来没有因为生活拮据,向我开口借过一分钱,即使再艰难,再无奈,她都是咬着牙自己扛,而作为弟弟,我给予姐的关心太少太少,以至于到现在,每一次想起姐,我都在深深地自责。那天,我看到她租住的房子,铁楼梯又陡又窄,而且没有护栏,加之姐姐右腿行走不方便,就反复叮嘱她,楼梯不安全,上下楼梯要格外小心。姐姐本来说好住满一个月就换地方,但由于没有找到新的出租房,就在她租住三十多天后,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在那间出租房里走上了不归之路。人的一生,很多小事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就像姐一样,一个栏杆、两百元房租,就让姐匆匆地走完了短暂的一生,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经常拿出手机,在微信群中翻看着姐姐的视频,姐姐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满足,似乎命运一直对她关爱有加,她从未受过任何困苦一样。把她送上山后好几个月里,我还常常想到,姐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山坡上,陪伴她的只有满山的树木和荒草,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晚风。在浩渺无穷的时空里,姐渐行渐远,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唯有每年的清明节,才固化成为了一种情感的追忆与寄托。
在苦草萋萋的坟头,一只小雀东一下、西一下啄着食物,不时抬起头来,用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一只大雀站在那里,在向四周张望,淡然中带着天然的警惕,瞬间两只雀儿一起从苦草丛中飞了起来,在我眼前画出了一条弧线。
我似乎看到了姐的幻影,在充满狂风暴雨的人生旅途中,坚毅追寻着那一点微弱残存的希望之光,倔强而又悲壮地前行,影子傲然而巍峨,高过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