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远路而来,还要顺原路返回。除了送一个老人离开,我们还能借此机会吃一顿真正的过油肉,真正用猪肉做的过油肉,不敢奢望能吃到猪的里脊肉,里脊肉只有两条,臀尖肉、后腿肉,哪怕是五花肉,在这个地方,终归会是猪肉,必定是猪肉。真正的过油肉,仅存于乡村,而且还多在丧事之上。村里人图方便省事,不在村里办喜事已经好多年。丧事,成了能够吃到正宗过油肉的唯一方式和理由。
这个时分,院里炉火已经熄灭,只留下灰掩火星,乡村大厨和帮手忙着喝酒吹牛备菜,缓身上的力气,好迎来明天埋人之后的一场大席。昨天的,今天的,只是前奏和序幕。是火旺起来的那一缕缕青烟,是暴雨将至的那一场风土扬尘。当然,和过油肉相伴共生的羊肉爆炒莲花白或者白菜,在今夜,我们也无缘得见。
这来来去去,已是深夜,我们肚响如鼓,疲惫已极,好在离院子不远的宿处,正是一个小小集镇,有一个小小饭馆还亮着昏黄的五年十年灯,那灯毫无力气,恹恹欲睡,我们的突然涌入,惊醒了主人,也让灯光大亮。
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都觉得这个时候,不吃一大盘子过油肉炒面,就对不起这长长来路,迢迢去路,如果不把肚子撑圆,翻来覆去,如何度过这个漫漫长夜?过油肉可以拌面,也可以下酒,这个时候,只有和面炒在一起,只有和青红辣椒皮芽子蒜片水发木耳炒在一起,才能让这个小小房子的灯光更亮,声音再次响起。
一盘盘过油肉炒面上桌,我们简直是冲扑过去,仿佛除了筷子之外还得加上两手刨,桌上大蒜早已剥好,还有人在面上浇醋,我们在瞬时之间,吞面入肚。之后的上床睡觉,成为我们这群人成年之后睡得最完整香甜的一个觉。反正我是睡得香甜,呼噜掀床,其他的人,有没有背着我做了别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就在我走出这个小小饭馆的偶尔回头,看到一个同学盘中剩肉,面和菜都没有剩下,单单把过油肉拢收起来,拨在盘子边沿,成一堆,为一坨,像小小的山,如尖圆坟头。我们只嫌肉少,居然会有人不愿意见到肉多。
我故意问他,你为啥把肉剩下,非要把面吃光,你不知道肉比面贵?面来源于草,肉因牲口吃草而生,牛羊猪鸡,得吃多少草料,才能长出二两肉啊?他却说,他不喜欢吃肉。我说,你不喜欢吃肉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分给其他人,你把肉剩下,你说你自己不喜欢吃肉。我后来又想,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吃到他真正想吃的肉。
等我们从原路安全返回,其他所有人照常如旧。唯有他,出了事情,脸被风给吹歪了。他早晨起来刷牙漱口,嘴边漏水,还流口水,口歪眼斜,和人说话,仿佛木工吊线,要锯木头改板子,还有,一直瞄准,像要随时开枪。
我们把老人送走之后,就一起返回,走的是同一条路,迎的是同一场风,我们不管坐车还是开车,都前后相随,那天下午,也没有雨。我们烧的黄纸一样薄厚,磕头一样轻响,只有他,出了问题。
为了治好病,他从遥远的地方邮购来一些黑色膏药,拿给当地的名医看,名医一看配方组成,吓自己一跳,膏药里有地龙、蜈蚣、全蝎、僵蚕,还有不知名的五毒之外的十毒,毒物多过善物,反正没有一个活物,据说是要以毒攻毒。如果他真的身体有毒,那风怎敢近前?后来又去扎针,针比一般的更粗且长,根根都是大锥子小凿子,一窝一堆深刺满脸满头的穴位,翳风、听会、太阳、地仓、下关、颊车,并配曲池、合谷等穴。扎针,他并不坚持,心里着急,今天这里扎,明天那里刺,结果明天把今天扎出来的深孔幽穴又重新堵住。据说,这种病完全可以根治,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可他现在只能常戴口罩,口罩总有摘下来的时候。摘下来就准备打枪。
我一直怀疑,他这个病,是不是因为那晚少吃了过油肉,就是那些剩下堆放盘边的过油肉。猪肉做的过油肉。
那个晚上,我们烧的黄纸一样薄厚,磕的都是三个头,谁也不会多,谁也没有少。三个响头,也都是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