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油肉(3)

在我生活多年的村子,最好的过油肉出自我干爹之手。山西的经典名菜,在村里居然出自安徽人之手,我多年之后才想清楚,这就是互学互鉴和融会交合,不管哪个民族,无论何种肤色,头发是自带卷曲还是后天烫染,饭总要吃,觉总得睡,美食美味一定会共享。

村里没有一个人说起过干爹的父母,从来没有,干爹根本不知道父母家里前面的事情,他只操心现在,想着今后的出息。想收我做干儿子的人很多,因为我面皮白净,乖巧听话,不大不小的眼睛源自父母,笔直顺长的鼻子遗传于我的爷爷。我头上还有两个旋,没有人不说我聪明。

选择一个厨子当干爹,饿是绝对饿不着,还能在别人吃饱的时候吃好。村里婚丧嫁娶,我和一群大小一般的孩子,环站在火光炉灶周围,我一声不吭,我偷偷看了一眼我的干爹,他也看了我一眼,假装没有看见。这个假装是给别人看,我们其实已经看见。

他正往滚沸的胡麻油锅里投洋芋块,菱形洋芋块,一般大小,炸它,把它炸金黄,有时候忙着抽烟或无意间走神,还有别人过来说闲话,也会有一笊篱炸得焦黄,之后捞出来,控油、复炸、控油,当然,已经焦黄的他不再炸,一笊篱又一笊篱捞起来,放到旁边一个洋铁皮大盆里。

干爹终于回头,我才看到了他的笑,看到了他的牙齿胡茬,那个时候,他的牙齿已经开始稀疏,牙间缝隙可以钻过一只羊去。干爹给我的同伴,每人抓了一把炸好的金黄洋芋块,其中也夹杂了几块焦黄,无声悄言,轻抚他们的肩膀柔拍他们的腰臀,让他们离开,明天再上桌子吃席,吃大席。席上肉多,有鱼有肉,有糖洋芋有过油肉。等所有人离开走远之后,没有了回头的张望和眼光之后,他迅速在我手里塞了六个肉丸子,烫,却没有油腻黏手。小小手里,一手一个,棉布衣服左右两侧的口袋,一边两个。他还叮嘱,悄悄站在墙背后吃,不要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我沾了干爹的光,占了主人家的便宜。沙枣树旁边,是一个旱厕,这个时候,除了急,少有人来,根本没有人来。那个夜晚,我不但忍着近前的恶臭吃了美味奇香的肉丸子,还把肉丸子带回了家,给了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干爹去世之前,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小舅子,一直以来,跟随多年的下手帮厨。当然,干爹也一定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那是真正的亲生。我不知道,他究竟给谁传得更多一些。可儿子只在县城短暂开过一个小小的饭馆,没有挣到多少钱,再没有开下去。可能还赔了钱,关门大吉,及时止损。小舅子在干爹高大身影的笼罩之下,终于可以出头,独当一面,但一直都没有长高变胖。他怎样地努力,都长不成干爹的高大和雄壮。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在我以为他作古多年的时候,他依然活着,和他的姐姐,我的干妈一样身轻体健。听我父母说,他精神很好,红光满面,还把旧房子全部推倒,正在原来的房底子上盖新房子。

所以,要吃正宗过油肉,得找我干爹的小舅子,还得看家里有没有那个洋铁皮的大盆子,还得看他当时和明天的心情。

奶奶在深秋去世,爷爷当年去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这样,才好凑齐配准了整整十年。这个时节,村里大多数人,庄稼已经归仓,牛羊还没有返圈,不再像先前那般劳苦忙碌,才好意思张嘴开口麻烦和辛苦别人。爷爷在一辆简陋老旧的毛驴车上安然入睡,奶奶在爷爷生前睡过的一张木床上前后翻来覆去辗转了三天,拉着父亲的手,说着叔叔年幼时的事情,挣扎着轻抚我的头顶,说我弟弟当年打架是怎样的头破血流。我给她喂了几小口温白开水,她肚子开始咕噜作响,还要拉在床上。我的姑姑,一个越老越像爷爷的女人,她的走路姿势,她咧嘴龇牙的一笑,她的小心把门关上,还有后脚紧撵前脚,她走路有风,忙完了前头还有后头,她一直不停地转,做事。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应该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的女儿就应该是这样。她用自己做下的事情,给天上地下的父亲有了安排和交代,我一直这样,和你活在人间的时候一模一样。姑姑有着和爷爷一样的勤苦,却没有爷爷在那边等奶奶十年,奶奶在这边等爷爷十年,加起来,就是二十年。那般一样的,幸运!

就是那年,我的奶奶去世。她去了她最终要去的地方,也是每个世间人最后都会去的地方,她提前去给我们温暖焐热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离我们三五十里;那个地方,让我们遥不可攀,又仿佛触手可及。

我四十岁那年,该知道的已经知道,想清楚的已经清楚,要明白的已经明白,我是家中长子,我的父母尚显年轻。我有好些同学的父母已是暮年,如同经年老朽的屋檐椽头,初春时墙头的冰柱冰溜,落下来或者融化去,就是时间的长短。用不了几天,根本用不了几天啊!我有时候还猜想得很玄乎很奇妙,去留,也极有可能取决于每个人的心情。村里就有个高瘦老人,孤身多年,经常说自己早不想活了,谁都不曾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结果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活死了,无疾而终。

我们去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就是其中一个同学的父亲,来去得六百多公里。约好下午四点一起出发,结果真正出门已经在八点左右,我们一路狂奔,也在路上耗去了三个小时,到达那个宽敞通透四处来风的院落,已经是十一点前后。炉火虚埋,亡人静躺,孝子贤孙分跪两侧,整天成夜的劳累辛苦悲伤,还有失去依靠的软弱无助,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坐和跪不再分明。身前膝下的枯黄麦草和破旧麻袋,也已经分不清先后长幼。

我们依次轮流进去烧了黄纸,小声说话,轻轻磕头,生怕惊扰和打破这些长短不一的小梦,一些类似梦还不是梦的东西,要想成形还得一阵工夫。是一团一簇的蛋芽,变成蛋,至少也得三五天。我们还想省下力气,好把明天早晨吃饱喝足生出来的力气加在一起,才好抬棺拉绳往远处走,我们还要用铁锨把黄土一锨一锨又一锨地铲起来,又一锨一锨又一锨地把黄土扔出去, 扔进那个四四方方的坑里,深可见底,不大也不阔,生前再怎样高大威猛之人,都可以横平竖直,都可以盛得下,甚至,哪怕,突然亡人会站起。我们一定会把土铲进去,摊平,压瓷,再铲进去,摊平,压瓷,和地面的黄土野草一样平齐,不可能同样鲜湿,最终,我们会把黄土一层层摞起来,高出平地,在地上多出一个坟丘,坟丘不高也不大,但浑圆,丘顶安放一个带着草根的大大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