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黄金(6)

毗邻荒坡的甬道两侧,遍植法国梧桐,千亿众叶片黄翠相容,风来,车马喧喧,动一叶而发千声的雍容华贵,衬着蓝茵茵的天极目而望,分明有巴洛克教堂的高耸与壮阔。

走着走着,天地间,只我一人。

决定踏访相邻小区。那里有我喜欢的若干树种:鹅掌楸、杜英、广玉兰、银杏。

到底是来迟了。鹅掌楸早已过了一年中最绚烂的年华,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冬青草丛中遍布黄色马褂——明清大臣们的朝服啊。挑最漂亮的,捡起。一会儿,手里攥了一大把。无一不美,一片也不能舍弃。

鹅掌楸高大直立,雌性树冠上,徒留千百枚指针状果托,形似大叶栀子的花托,黑压压如鸦。一阵风来,枝头个别黄马褂,飘飘逸逸徐徐而下了,孤独的黄叶于空中打着旋儿,犹如卡门咏叹调拐着弯儿自天上来,更似圣-桑《天鹅之死》——水波粼粼中,大提琴的哀婉低回。

没有人比我更爱鹅掌楸的了,马褂般的黄叶,犹如凤凰尾羽飘零,美同一场悲剧,近似大提琴在低音区徘徊。过路的一位老人,见我在冬青丛中专心寻着什么,便也好奇,凑过来观瞻,一看拾树叶,他背着手瞄我一看,失望离开。我见他藐视的眼神里,分明滑过一丝当我痴呆的鄙夷之色。吾乡称呼孬子之类的人,一律为“脑子不好”。一个大人捡树叶,不就是脑子不好么?

我攥了一大把漂亮的马褂木叶子,来到高耸的白玉兰树下。它们的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仰头向天,忽被一片沉重而巨大的叶子砸中额头,挺痛的。

忽而一阵大风,近旁几株高壮的杜英树喧哗如滔。杜英这科树种,异常奇特,愈到隆冬,叶子愈绿,是兑了墨汁的绿,绿得厚重,内敛,自持,遍布绿光,像心里有喜悦之事一直亮堂堂的。站在树冠下,那密不透风的叶子将天光悉数收尽,又是另一层荫翳之美了。暮春初夏,是杜英一年中的璀璨时节,一株株大树,叶子半红半绿,参差有序,那种红并非浅红粉红,而是殷红,是将一颗心捧给你的真挚的红,始终不改梦里也要闪烁的美,真是无以形容啊。

收获一把殷黄的马褂木,心满意足回到自己小区。隔老远,陌生人好奇地探问:你拿这么多树叶做什么呀?旋即植物学家附体的我,耐心普及:因为它漂亮啊。你看,它是鹅掌楸的叶子,像不像鹅掌?陌生人点点头。我继续唠叨:它也叫马褂木。我抽出一片,捻着叶柄倒立给陌生人看:它像不像清朝官员穿的服装?陌生人笑不拢嘴:是的吔,是漂亮。我复补充一句:我们小区没有,隔壁小区有很多这种树。

双方都好开心——我为普及了植物知识而高兴,她为看见了一把美丽的树叶而喜悦。

我门前一爿竹林,到了隆冬,也迎来了一年中的好时节。竹叶两两相对,横生于竹枝。霜降以后,竹枝梢部初黄,顶部依旧翠绿。寒风习习,叶片黄绿相间,堪可入画的美——半是枯萎半是新生,把钴蓝的天洇染着……每次站在露台面对这一爿竹林,总不免想起远在绍兴的徐渭,无论他笔下的竹,抑或兰,总是遍布浮世的寸骨与疯癫,以及纵横捭阖的自由。

再落一场薄雪,我门前竹林更美了。雪匿竹叶窝处,静谧无声,像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辛苦路,掉头去,风吹黑发。回首来,雪满白头。每一根竹枝,浅浅地坠下来,坠下来,有谦卑虚己之美。

每日黄昏下班,沿一片湖骑行,自东岸而南岸。

东岸遍植垂柳,透过柳枝,橘红的阳光在宝石蓝的水面跳跃。波光潋滟中,柳叶一日黄似一日了。

少数几株白玉兰,叶子们一夜落尽,北风萧萧,送来瑟瑟寒意。道旁的腊梅正在育苞,若有暗香浮动。

沿南岸,向西骑行,晚霞漫天中豁然开朗,宛如梦境,更是一幅宋元的山水长卷——地处北纬35度的这座城市,自霜降以来,乌桕华叶满身,披披伏伏里珍贵如黄金,到得大雪前后,方才涅盘,殷红、深红、浅黄、深黄,为主打色系,更美的,则是珠翠满头。雌性植株上的果实为寒风所吹裂,绽出雪一般的絮状物。

甬道边的晚樱,同样红黄相间,于湖畔低低起伏。隔一条砖石小径,便是一排排乌桕,齐齐唱着辽远之歌,好比瑞士琉森露天音乐节,风声如小号,于湖面低低升起,乌桕如隆隆鼓声,飞速过度至快板的昂扬,轰轰烈烈一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那些苍翠的樟树肃穆如黑管,一路沉潜着,吹出隆冬的沉郁之歌。

每一黄昏,在这自然之声中穿行,它一日日洗礼我,不必为俗世规范所羁绊。虽困于不可测的命运,却也自成宇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内心的星辰次第亮起……

自然的涛声澎湃中,又是一日呢。

有一个清晨,去菜市,拎上满满一兜菜。骑上小电驴,不经意抬头,天空澄澈,蓝得真挚,白云一块块,富于秩序感,像极徽州毛豆腐发酵后生出长长的絮状绒毛,想去舔一舔。

望着望着,天地间,独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