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2)

二、

千禧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又开始了。我如愿考上了市一中,住在了外婆家。

三年后,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我坐上绿皮火车,穿过一整座城市,穿过城郊和大山的隧道。后来的很多年,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已经司空见惯了,我常常会回到十堰探望外婆。

她还住在一中,三十多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半坡上的老房子,往下坡延伸就能走到市中心最繁华的五堰街。我敲门,马上就听到里面兴高采烈的东北话。

我在外婆家看出了寒酸和敷衍,是那种富足而无能为力的寒酸和敷衍。她有优厚的退休金,丰衣足食。双开门的大冰箱装满了蔬菜瓜果,怏怏的,几乎是灰黑色的了。她说是楼下邻居自己种的。黄瓜、丝瓜、苦瓜、茄子、玉米、毛豆、白豇豆、空心菜、木耳菜。即使换着花样吃,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还有第二个冰箱在厨房里,那个老旧的冰箱嗡嗡作响,里面塞满了购物袋,只能辨别出鸡蛋格子里堆着没拆封的面条和榨菜。

煤气炉子下面全是矿泉水瓶子,混合着淡黄色的油垢,里面装满各色五谷杂粮,绿豆、红豆,、黑米、红米。炒锅里还有没有清洗干净的食物痕迹,溢出来的米糊还黏在灶台上。整个厨房是个蒸笼,要拿电风扇往里面使劲吹风,才可以抵御西晒的窗户、灶台旁的蒸汽。

我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聊天,外婆眉飞色舞,说楼上楼下和隔壁的退休老师们的故事,她在说,我在听,但我听得心不在焉。她告诉我,楼上的邢会计走了。“邢会计是谁?”我问。“是晏老师的老伴。”她回答我。我记起来了,就是每天黄昏时一起搭伴坐在操场上聊天的老同事。他们和外婆一样,都是当年从东北来这里支援三线建设的。秋天依旧是忧郁的季节,外婆继续忧郁地说:“我也老了。”我偷笑,说:“都八十多岁了呢。”她不再说话,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中。她那么爱美,依旧那么爱美。既不能容忍自己将来卧床不起,也不能容忍床头柜边上摆着一个大号坐便器。无可逃脱的宿命的沉重。她说:“更老了我就进养老院。”

她进厨房给我泡红茶,去储藏室找瓜子和核桃。我们坐在暖气烧热的房间里看电视。她不爱看新闻频道,每晚都在看爱情家庭剧。剧情在戏中人的哭泣中进入高潮,她停止介绍剧情和吃瓜子,全神贯注地看。等哭泣气氛回落,情绪顺利转化,她继续把刚刚的剧情重述给我听,剖析那个男生到底爱不爱那个女生,她曾经是班主任,在人物的描述上一向比较强,事无巨细。

有几次,外婆又停滞下来,认真地看,用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电视剧里那个男生又开始告白,款款深情。那个女生开始落泪,她的眼眶也开始发红。

——荒诞的是,她的青春仍被好好地保护着,年轻人的情感又一次具象化。我明明是沉迷于告白的那一代人,又忽然被她的情绪抽离了出来。

还有另一种精神食粮,是专门供给孤单的灵魂的。

她去外面参加各种各样的养生保健培训班,认识了很多陌生人。陌生人拿鸡蛋、奶粉、长生不老的药丸诱惑她,教她从利益的角度审视我们的关系。“我们”,指的是她所有的直系亲属。陌生人想尽办法让自己融入她生活的情境,混淆视听制造了掩饰性的身份,让她精神愉悦,她们撒娇喊她韦老师,挽着她的胳膊去市场买蔬菜,一起坐在沙发上朗诵诗歌,还把一筐筐鸡蛋和牛奶搬进她的冰箱。

重温过去一个人无法体验的生活,作为女儿,作为外孙女,这些是直系亲属没有精力做到的。

她的储藏室慢慢塞满了,连挪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像空虚感也被填满了。作为感恩,她回馈给陌生人若干笔不菲的钱,谁也不知道她斥资多少万元,去购买延年益寿的保健品。陌生人亲自登门,把包装盒捧给她,有药丸,有饮品,毕恭毕敬,永生的愿望强烈到无法忍受。她看不清包装盒上的字,密密麻麻的至理名言,总之是高丽参人参西洋参野山参灵芝粉。

她是掏钱的那一位,主动权是在她的手里,若干桩合理的买卖之后,她笃信情绪和长生不老都有了。

有那么十多年,外婆会把两间闲置的卧室租给高中生住。80岁之后,她嫌太麻烦,便不再对外出租了。

她经常搬家,事实上,只是从一间卧室搬到另一间卧室。抱着枕头和被子,把床头柜重新整理了一遍,就完成了搬家仪式。春天到冬天,她每年都要搬家几次。

一天清晨,她睁开眼,听见卧室柜床里的海浪声。黎明的清静气氛里,海浪拍打着床板,涨潮,又在涌动中退潮。她从床上爬下来,慢慢靠近柜床,那个三十年前的多功能老家具,外公托人打造的,不用时便翻上去和穿衣柜融为一体,变成一扇柜门,需要时就可以翻下来,变成一张床。

她侧耳细听,海浪轻轻拍打沙滩,有细细的沙粒坍塌的声响,泡沫在远远地破碎,生出几丝伤感熟悉的情绪,唰啦唰啦。她敲了敲柜门,海潮慢慢退了,声音消失在海平线。她转身离开,再一次听见涨潮声。

从那一天起,柜床里就一直回荡着海水涨潮退潮的声音,整个卧室充满了海潮的咸腥味。她的耳膜有低鸣的声响,轻微的胀痛,半睡半醒中,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暴雨即将来临,很奇怪,整个房间变成了一艘船,她独自睡在海水的暴风雨中,入眠格外踏实。她去北面的阳台浇花,校园里还亮着灯光,高中生们还在安静地上晚自习。站在教室灯光的阴影里,入迷聆听,没有海浪声,一轮上弦月在往天台移动,那晚最亮的两颗星星也不见了,大概是她老眼昏花,再也找寻不到。

过了七八天后,外婆忍不住找住在楼下的青年教师帮忙,拉下柜床,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三十年的老家具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木头味,只是坚持和时光殊死的对抗,已经染上了一层薄膜,它以机动战士的姿态,严防死守,无论青年教师怎么用力都打不开。

涨潮了。她让青年老师仔细听,里面正是在远处涌动的浪声。柔和的夕阳倾斜在屋里,海浪上是一片片金色的黄昏。她用手指触摸着柜门,天鹅绒的质地。那个声音很熟悉,潮水轻轻拍打时,就觉得心里像电击一样酸楚,刺激到了哪种感官,很忧伤,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人到了80多岁,会开始感知到不可理解的东西,这种变化第一次出现,她担心自己生病了。

青年教师摘下眼镜,把耳朵贴在柜门上,仔细聆听,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下楼又找来另一个青年教师,试图一起打开柜门。

柜门终于打开了,里面当然没有大海,只是出乎意料地找到一片绸缎手帕,淡蓝色的,上面绣着“大连1954”,还有一句俄语,大概是她在北大荒当俄语翻译时留下的。大连,那是外婆的故乡,里面包裹着一个干净的海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