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首诗,读一段史(4)

从景到人,是诗歌的惯常写法。高适手法未脱窠臼,内容却令人耳目一新,写景的两句看似萧瑟,实则激昂,“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是此时此刻的冬景描写,落笔的“千里”与“北风”给人高远无尽之感。“黄云”与“雁雪”组成一幅苍凉无际的慷慨画面,乃至高适收不住笔锋,将自己要说的话不留余地地说了出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称得上豪气逼人。诗歌最忌讳的,是因冲动而流于嗓门。诗歌后两句嗓门不小,却瞬间唤起读者的激情。诗歌总有种神秘的力量令人难以揣测,就连高适自己也再未以这种破除常规的手法写诗。其实所谓常规,也就是鲜有人在突破之后,能瞬间到达表现的极致。能到极致的人,不仅要有与生俱来的性情,还要有非比寻常的信心。高适的信心就是,我相信我能将诗歌推到极致,也能把对你的明日信心推到极致。

董庭兰的明日究竟如何,史书未载,但有高适此诗,料也终生堪慰了。

我对你的想念至死不渝

——读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憧憧,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曹丕冷冷一句“文人相轻”传于当时后世,至今也时时应验。不过例外总会出现,譬如在元稹与白居易身上,不仅未有“相轻”之举,二人友谊,堪为至死不渝,就连元稹去世后的《墓志铭》也是白居易亲笔撰写。

二人相识于元和元年(806年)四月。是时,唐宪宗策试制举人,元稹在登第十八人中对策第一,白居易第四。诏令随即颁布,元稹为左拾遗,白居易为盩厔县尉、集贤校理。元稹该年二十八岁,白居易三十五岁,都值精力充沛的年龄。所谓“策试制举人”,即应试之人均为进士。元稹以两经擢第时才十五岁,白居易也早在贞元十四年(798年)中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此次同时就试,似是冥冥中安排二人开始延续终生的惺惺相惜。

元、白相同之处着实太多,都年少成名,都有匡时济世之心,元稹就不无豪迈地写过“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的激扬之句。在今天来看,白居易的诗才虽超越元稹,其用世之心却比不上元稹强烈。二人的共同野心是对新乐府运动的倡导,乃至“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微之即元稹,乐天即白居易,可见二人当时影响,堪为海内瞩目。他们的诗歌理解和主张一致,手法也颇为一致,当时便有“元和体”之称。

在诗坛同为盟主时,二人的仕途也开始了颠簸。当元稹于元和四年(809年)三月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东川,原本该有的青云直上却因浙西观察使韩皋、河南尹房式草菅人命,被元稹劾奏。房式虽被判罪,元稹却也被诏令还京。路经敷水驿住下后,宦官仇士良(此见《新唐书》,《旧唐书》为刘士元)也夜至驿馆,要元稹让出正厅。元稹不肯,仇士良勃然大怒,挥鞭“击稹败面”。结果宰相不敢得罪宦官,反以“稹年少轻树威,失宪臣礼”为由,将其贬为江陵士曹参军,由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生涯。

仕途失意自是打击,对元稹来说,见不到白居易却更为痛苦。“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成为他内心的最大心愿。翻开元稹诗集,他写给白居易的诗歌竟数不胜数,不论相处之时,还是分别之后。似乎除了白居易,再没有第二个占据元稹心扉之人。当白居易于元和十年(815年)因当时宰相武元衡遇刺而率先上疏,“请亟捕贼,刷朝廷耻”后,宰相“嫌其出位,不悦”,竟将白居易贬为州刺史。当中书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地称白居易“不宜治郡”后,朝廷又追贬其为江州司马。此时已再贬为通州司马的元稹得知消息后,抱病写下《闻乐天授江州司马》一诗。

诗歌首句“残灯无焰影憧憧”不仅反映了元稹的当时心境,也见出他得罪宦官后遭遇的凄凉境况。此时又得到“此夕闻君谪九江”的消息,对元稹来说,白居易受到的打击无异也落到自己身上,乃至“垂死病中惊坐起”。意思明显,当时元稹疾病缠身。所谓“垂死”,既是病重,也是对前途的无比绝望,因白居易落魄而“惊坐起”,足以说明元稹对白居易的牵挂到了何等地步。末句“暗风吹雨入寒窗”和首句一样,既是对当时气候的实写,也是内心痛苦的再一次流露。无需咀嚼也能体会,元稹该诗,字字都因友人遭遇而生出内心苦痛,千百年之下读来,也能体会元稹与白居易之间的肝胆相照。

白居易对元稹同样如此,其笔下“一生休戚与穷通,处处相随事事同”的坦白之句,已说明他与元稹真正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最令人情难自已的是,当元稹去世九年后,年近古稀的白居易仍在某夜梦见元稹,醒来后写下《梦微之》一诗,其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堪为全唐诗中最彻骨伤怀的巅峰名句。撇开二人的政治遭遇,今天读这些诗,还真令人有羡慕之感。在或长或短的苦涩人生中,有一位真正的人间知己,该是多少人夫复何求的梦想与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