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首诗,读一段史(2)

在大唐层出不穷的天才中,孟浩然并非王勃、杨炯、卢照邻、陈子昂、张九龄王维那样的天赋神童,少年时喜打抱不平,解人危急,颇有侠客之风。与那些早早踏入仕途的天才们不同的是,孟浩然一直隐居鹿门山,到四十岁时才想到应为前途博取功名了,于是往京师寻找机会。

到长安后,孟浩然果然得到千载难逢的良机。当他于太学赋诗后,竟“一座嗟伏,不敢抗”。宰相张九龄和太乐丞王维对其极为欣赏。王维干脆将他请入内署促膝相谈。还没说上几句,玄宗忽然驾临。孟浩然一惊之下,躲到床下。玄宗入内后见气氛颇异,自然有问。王维不敢欺君,便将孟浩然在此间的事如实相告。唐玄宗听后大喜,说道,“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便命孟浩然出来。

对孟浩然来说,能以布衣身份见到天子,是可遇不可求的毕生时机。但事发突然,当玄宗问他诗歌时,有千诗可诵的孟浩然在张皇失措之下,竟吟出自己那首“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岁暮归南山》。尚未念完,玄宗脸色一沉,打断说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意思是没见你主动求仕,我也没说要放弃你,怎么可以说“不才明主弃”?这不是诬陷我吗?

得罪了天子,孟浩然的仕途就此路不通了。两年后,采访使韩朝宗有意举荐孟浩然,约其同赴京师。到相约日时,韩朝宗因故人来访而剧饮,孟浩然得知后,不再赴约,开始了自己四处漫游的生涯。时值开元盛世,江山繁华,处处胜景。不再有仕途之想的孟浩然索性沉浸自然,写下了大量山水田园诗。这首《与诸子登岘山》便是其脍炙人口的代表作之一。

与纯粹的山水描写不同,孟浩然的过人之处,是落笔便将自己和读者的思绪带入感受深处。人的感受多种多样,有的简单,有的复杂,有的却一经说出,便如揭示出天地间存在的某个真理。这是最考验人思想深度的方式。当孟浩然信手拈来般说出“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质朴真理时,才终于体现了他的旷代才华。纵观《全唐诗》,绝少有人起笔就写出这样举重若轻的诗句。做到这点,是孟浩然首先面对了茫茫时空中的历史。历史总令人感慨难言。历史的千丝万缕也令人很难提炼出最核心的本质。孟浩然不仅一笔提炼而出,还进一步糅合古今,吟出“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简单事实。该事实同样是种挥洒而来的真理。从“我辈”开始,孟浩然笔到眼前,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的描写,令人体会作者从惊世骇俗的真理高峰拾足而下时,仍在远眺一望无际的具体景色如云梦泽。古时江南为“梦泽”,江北为“云泽”,足见孟浩然的视野始终广阔。当他最后走到自己的眼前事物时,便用“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的沉稳之句收住全诗。

这首诗能成为古今名作,不仅有令人感慨的真理支撑,从手法上看,全诗也颠倒了常规笔法。常人写诗,多从近至远,孟浩然则由远而近。从历史深处走到此刻眼前。到最后的尾联才令人发现,孟浩然的感慨起点,是面对了三国时的羊祜旧事。当年羊祜镇守襄阳时,有功绩于民,当他去世后,襄阳人在山上立庙树碑,以为纪念,“望其碑者莫不流泪,杜预因名为‘堕泪碑’”。孟浩然的历史感慨与他人无异。前人的青史留名和自己的默默无闻构成强烈对比,乃至他读完“堕泪碑”上的文字后,忍不住黯然伤神。但全诗并未因尾联的“读罢泪沾襟”而陷入低沉。毕竟,在广阔无边的时空面前,个人感伤实在渺小。由此可见,孟浩然虽有求仕之心,终究未强烈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原因或是他对历史与代代消逝的人生有内心的深切触动。与仕途的争名夺利相比,能将一生寄托在真实的山水之间,未尝不是一种更圆满的生活方式。

一个故事里的盛世之诗

——读王之涣《凉州词》之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这首《凉州词》既是他的代表作,也是全唐诗中的出类拔萃之作。关于它,唐穆宗年间的薛用弱在《集异记》中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个故事。原文为文言文,我转译为白话文如下:

某日天寒微雪,王之涣、王昌龄、高适三人相聚旗亭饮酒,正酒酣耳热间,有十余个梨园伶官登楼设宴,并有四名艺妓携琴奏乐。王昌龄等人避席而观,私下说道:“我们三人都负诗名,却一直不知高下,不如看她们今日弹唱,唱谁的诗多,则谁的诗最好。”王之涣和高适皆赞此议。

第一个艺妓率先而唱的是“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王昌龄伸手在壁上一画,得意地说句“一绝句”。随后第二人抚琴而歌,唱词为高适的得意之作《哭单父梁九少府》。高适喜形于色,也在壁上画线说了句“一绝句”。当第三人献唱时,竟然又是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王昌龄大喜,在壁上再画一线,说“二绝句”。王之涣自负自己名扬四海,说道:“她二人所唱,都是鄙俗之词。第三人容颜最美,所唱若非我诗,我终生不敢与你们争衡,若她唱的是我诗,你们则拜我为师。”果然,只听第三个最美艺妓唱出的,正是王之涣这首《凉州词》。

第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就想象奇特,出语惊人。李白的《将进酒》首句也是惊世骇俗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与其相比,王之涣既不缺李白的想象,更有李白未有的从容。李白的不可一世是时代的不可一世,王之涣的从容则是时代的从容。对于开元盛世,没有人能用一句话尽其全貌,有奔放、有桀骜、有轻狂、有从容。王之涣的首句就是磅礴中见从容的最好勾勒,也是他手法的雄浑体现;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是对边塞地理最直观的现实描写,没有修饰,也无须修饰。紧接着“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句,则写尽了边塞广阔苍凉间的千回百转。盛世如此,治世如此,千秋万代的大自然都是如此。诗句中无一人,字里行间却无不见人——奔波的人、思乡的人、戍边的人、柔情的人、慷慨的人、敌我双方的人、浪迹天涯的人、心事难言的人……无所不有。这是王之涣笔下的诗歌张力,也是他身在时代的张力。纵是盛世,时代的侧面也千姿百态。王之涣抓住了边塞最独特的核心本质,也无怪该诗一出,王之涣便取得与高适、岑参并驾齐驱的边塞诗人地位。这首绝句证明的,就是王之涣身具以一当十的不世才华。

继续把前面的故事说完,当第三人唱完《凉州词》后,又一连再唱两首,均是王之涣的诗。三人大笑。按王昌龄所议,三人中自是王之涣最高。王之涣就前面所说的“鄙俗”解释道,才华如此,我哪里是什么狂妄?伶官们见旁边三人说得高兴,不知其故,待当三人将名字说出后,众伶惊而下拜,说道:“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王之涣等三人欣然入席,与众人喝得尽兴方散。

该事不见正史,《集异记》的记录也不一定能全盘当真。但对读者来说,无需知其来历。三人以此论诗,是盛世才有的雅事。可惜的是,不论《新唐书》还是《旧唐书》,均无王之涣传,导致想了解其生平,资料极其有限。另《唐才子传》除转述上面故事外,也只有寥寥无几的“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等语,令人看到王之涣的一些性格。其生平究竟如何,或许还真像众伶官所说的“神仙”,只在尘世中留下惊鸿一瞥,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更可惜的是,王之涣诗名赫赫,《全唐诗》中竟只有少到难以置信的六首。但有这首《凉州词》传世,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登鹳雀楼》传世,王之涣一泻千里的旷世才情已毕现无遗,所以遗憾归遗憾,能有幸读此二诗,后人该当满足。

一生铸就的诗歌时刻

——读崔颢《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以一句“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的绝对之言得无数后人共鸣后,崔颢和这首《黄鹤楼》的地位日益提升。就诗歌本身来看,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乃至李白登楼读过后琢磨良久,不得不来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扫兴搁笔。李白这句话见于未必能当正史来读的《唐才子传》,作者无非想说崔颢的该诗水准,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从李白作品看,其《登金陵凤凰台》虽有模仿之嫌,却不无一争长短之意,至于另一首《鹦鹉洲》,则是完全的因袭之作了。从这里看,《唐才子传》的记载还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不过,即使崔颢写出了这首令李白也为之叹服的七律,也不等于他的全部作品都达到质量惊人的地步。除了这首《黄鹤楼》,崔颢传播稍广的恐怕就只剩下《长干曲》第一首所写的“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了。这不免令人疑惑,崔颢凭什么写出《黄鹤楼》这样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