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老邱,你这首诗,用错了一个字……”
“快讲,你要说得有理,我请你再喝一碗豆腐脑。”
这是在咸阳兴平小城的陋巷里发生的有趣一幕:喝豆腐脑的顾客端着碗,伫立在一面贴满宣纸的墙壁前,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着某个字;而店主提着为豆浆撇去浮沫的大铜勺子,微微弓着腰,候在一边。只听老顾客一字一句地强调:“你看看,写给清洁工老吕的这首‘佝偻孤影天初晓,暂将心事何尘扫,这里怎么能用’如何的‘何?这明明是把心事与尘土一起打扫的意思,应该用禾口’和嘛。”
店主老邱放下勺子,抱拳表示服气。眼见客人们都在朝这边张望,老顾客有点儿不好意思:“俺性子急,话在喉咙里不得不吐,老邱莫怪。”老邱笑道:“当年在长安,一个老妇指出白居易的诗不好懂,要他改,他都改了,何况是我呢。这一句,写的时候就感觉硌人,但不知道错在哪儿了,今儿可算知道了。”
散发着豆香气的大蒸笼一上灶头,老邱就铺平宣纸,把那首诗从墙上揭下来,重写。他把墨汁倒在一只有豁口的碗里,戴上老花镜,用羊毫笔蘸着墨汁,一气呵成,接着,他在这首诗的末尾,题上自己那富有年代感的大名“邱建厂”。
这是咸阳的朋友一定要带我来体验的一家豆腐脑小店。乍一看,店里售卖的豆腐脑与其他早餐店的没啥不一样:顾客要么以豆腐脑搭配现剁现卖的肉夹馍,要么在喝豆腐脑时,搭上一小笼肉包子。但你稍微抬眼,就会被老邱留在东西两面墙上的几十首诗所吸引。这是一名“豆腐脑诗人”几十年来留下的心路印痕,每首诗都以正楷誊抄,并在末尾附上署名和日期。最早的那首诗写于1988年11月1日,题目叫《买黄豆遇雨偶得》,完全是老邱初开豆腐脑店的真实感受:“去时云涌风乍起,归时飒飒秋雨急。可怜身贱黄豆贵,脱下雨衣向豆披。”
老邱习惯去与自己店在小城呈对角的那家粮站买上好的东北黄豆。他做过实验,本地的1斤豆子出5斤豆浆,却不如1斤东北黄豆出的6斤豆浆香浓。东北气温相对低,土地肥沃,黄豆多了快40天的生长期,自然积累了更多的风味。
老邱的豆腐脑卖得好,不仅在于他舍得用好豆,还在于他做的是传统的蒸碗豆腐脑,就是煮熟的豆浆点卤后,不是直接放在保温桶里静置售卖,而是趁豆浆未凝之际,把豆浆舀入瓷碗中,再把这些瓷碗上笼蒸10分钟。这样做,不仅能彻底去除豆腥气,激发豆的醇香,还能连带着给每只碗高温消毒。
老邱生意兴隆的秘诀,还有他做油泼辣子的讲究。他用的是辣而不燥、香气撩人的兴平本地红辣椒,辣椒长近一尺,晒干后表皮起皱。老邱也曾为它赋诗一首:“天降余红漆秦椒,霜刀疏叶生赤潮。若是南来吴越客,一口使尔辣三朝。”
前来“打卡”的文艺青年也会喝一声彩:“这个‘漆字用得好哇!’刀字的锐气也是锋芒毕露!”正在灶头上熬热油的老邱听闻此言,往锅里丢花椒的动作也潇洒起来。他主动揭秘说:“油泼辣子想要又亮又香,搁一礼拜也不发乌,关键要用热油泼两次,六成油温烫出颜色,八成油温激出香气。千万不可使冒烟的油,不然好端端的辣子就会有焦煳味。”
旁边的熟客笑话他:“你把你的商业机密都告诉人了,不怕别人门对门开店和你抢生意?”
老邱微笑道:“那不怕,别人家多半不会写诗。端着豆腐脑品诗,好比吃裤带面要就蒜一样,那才是勾人魂的。”
老邱说得一点儿没错,喝豆腐脑几分钟,品诗倒花了我半个钟头。我尤其喜欢老邱有感而发、随事吟咏的诗,近乎唐宋时期的“杂兴体”。比如这一首《兴平西立交蔬菜批发市场早市一瞥》:“丑时罗蔬鲜,鸡鸣市正欢。湘椒碧绿长,山东葱姜蒜。海南柿子艳,陕北土豆憨。高声低语中,你讨我回还。霞飞星忽散,霜重残叶乱。”
前面都是家常白话,一个“憨”字盛满老陕对粉面土豆的爱怜与中意。而末尾的两句,忽然从写实变为空镜头,集中描写天色放亮时被寒霜打乱的残叶,我们似乎能瞥见那铜色与铁锈色的叶片上反射着朝霞,而寒霜绵密的结晶被热烈的朝阳照射,向阳面与被阴面的光泽是不一样的。
在朝霞飞升、夜星消散间,35年过去了,曾经的豆腐脑匠人小邱,已成了悬腕写诗时竟有些手抖的老邱,不过,他与众不同的清澈眼神还在,磨着豆、洗着碗就开始走神的习惯还在。在唱收唱付间,在迎来送往间,老邱依然在观察,在思考,所有顾客的音容笑谈,都可能成为老邱泼出字句之香、词语之烈的那一勺热油。不少当地人要与兴平小城告别时,也会来老邱的店里坐坐,濡染一下豆腐脑的温润,回味一下油泼辣子的热烈,那似乎是记住故园的一种独特方式。最近,老邱的内侄要去深圳打拼,作为姑父,老邱照例赋诗一首,给孩子壮行:“一翼几千里,落地异乡人。只带长安月,遗却秦岭云。少年不戚戚,仰杯自洗尘。驾鲸欲驰海,博弈入深圳。”
有人大声念出墙上的这首诗,就听一旁正在喝豆腐脑的秦腔演员评价道:“这句‘仰杯自洗尘写得那是一个洒脱,可最后这句’博弈入深圳就草率了啊,上一句是‘驾鲸欲驰海,多恢宏,多跌宕。老邱,这后一句你得再想想,怎么能把这少年心志像我们老腔的高音一样,给顶住了?”
这可给诗人出难题了。这半天,老邱坐在石钵前,舂着干辣椒,舂两下,停一下。那神游物外的表情,与当年骑在瘦驴上,斟酌到底是“推”还是“敲”的贾岛的痴态,简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