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灰囤。父亲早就攒下了一篮子草木灰,一手?,一手洒。在干干净净的篱笆院里面,画一个圆,称之为“灰囤”。然后,母亲递上一个竹筐,里面放五只碗,分别盛着五谷。父亲接过去,五只碗里各抓一些,在灰囤里撒一把,神色庄重而虔诚。这寓意着新的一年粮满仓,谷满仓,风调雨顺,年景丰收。
母亲在老屋里把一盏纸糊的红灯笼点亮。
枣红的旧方桌上,放一张木凳,父亲搀着她小心爬上去,又把点燃的灯笼递给她。母亲慢慢直起身子,稳了稳,缓缓举起灯笼照房梁。边照边念叨:“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矮小的我扶着母亲脚下的小木凳腿,不禁也跟着碎碎念。仿佛那是咒语,是神灯。二月二,照房梁,那般丑陋毒性的怪物就不敢来了,是统统被神明收去感化做小童了吗?再莫出来吓人、蜇人了吧。
二月二,吃春饼。这也是我最盼望的。母亲做的春饼,像春天,又薄又软又筋道。
晌午,母亲在小灶屋里支起鏊子,底下燃起碎木头。红红的火温柔舔着鏊子底,母亲把擀薄的圆圆的小饼放在鏊子上烙。烙好的饼带着点点焦黄,还有淡淡的柴烟香,那是尘世的香。
母亲早早在盆里备好了卷饼的菜。焯熟的豆芽、土豆丝、菠菜,还有炒熟的鸡蛋花。淋了小磨香油,拌了白芝麻、醋。卷起来,咬一口,像咬着春天。
母亲打发我给分家另起小灶的三哥、三嫂送些去。我一手圈抱着小笸箩,一手卷着春饼大口吃。出柴门,转到老屋后,三步两步就到了三哥的新家。三嫂笑吟吟迎出来,正好看见我把最后一口春饼塞进嘴里。彼此突然有几分尴尬,我突然脸热:三嫂莫不是认为我偷吃了送给她的春饼吧?
多年后说起。果然我被误解了。不禁莞尔。
3、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父亲与母亲忙忙碌碌迎来了世间清明。
柴门尚未醒来,吱扭一响,是老牛哞唤或父亲多年前的一声咳。
房前屋后,父亲刨去几棵歪脖子柳和几棵花红果酸不出力的石榴,开疆拓土,又整理出几块新菜地。
刨树、除草、耙出碎砖头瓦片。深翻、细平。抓钩、锄头、铁锹,一应农具齐上阵,精雕细琢像工匠。终于打造出几片小园如江山。
母亲弯着腰,把一粒粒种子摁进松软肥黑的泥土。只等几场小雨洒一洒,胖胖的种子在泥土里软软凉凉翻个身,就会惊醒似的争先恐后生长。破土,发芽,株绿,开花,最终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果,送上简陋餐桌,以此报答老园主的再生之恩。
我一直认为蔬菜也是行走的散仙,民间走一趟,一路丢下果肉、根茎,灵魂给了渴求者。食之果腹的小民,慢慢就像一枚多籽的浆果,有慈悲味道了。比如我的父母。
清明时节,父亲母亲一前一后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的情景,是民间最美好的事情。彼时,桐花正开,梨花落雨,美得像《诗经》。
待到夏天,瓜果成熟,母亲的软红小衫在叶片肥厚油汪汪喜人的绿叶架子间闪动。中年妇人包一帕毛蓝头巾,身前身后茄紫瓜绿,垂垂荡荡,红果喜庆。那画面,更是美得像南歌。
同一日月光华下,古人《诗经》与南歌的雅,与乡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俗,相得益彰。蔬果本属于民间,青枝绿叶,黄果红果,看着就爱。少年的我,彼时浪漫满怀,愿披月光,染露水,做草木小妖,穿行于木叶花荫蔬果之间,想想都很美。
父亲在清明当日买了黄纸。篱笆院铺了新崭崭的箔,父亲单膝跪地,用崭新的票子打纸。
他粗大的手指捻起一小迭草纸,铺平、旋开,直至成花状。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面值十元的票子,两手抻着,在旋开的草纸上盖戳子似的印一印。然后递给母亲。
母亲蹲着身子接过。把“盖戳子”的一沓沓草纸对折,一摞摞码整齐,小心放进竹篮子里。做完这些,父亲与母亲双双起身。
父亲准备火柴、小鞭炮、两瓶小酒,然后?起竹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黄草纸,再顺手扛起墙角的铁锹,准备上坟去。
这时候,三哥三嫂要跟着一起去的。祖坟那里祖宗多,并且躺在那的鳏寡孤独者多,他们无儿无女,连个上坟的后代都没有,看着旁边躺着的邻居享受着子孙的纸钱供果酒,何等恓惶!
父亲不忍,每年总要另外备一些纸钱,到那些孤坟前薄薄烧几张,念叨几句:“不知您老的辈分名字,别嫌少,拿去添衣添茶饭吧。”于是,三哥就要跟着?另外一只竹篮子。
母亲在小厨房里收拾好的供果,也就是几碗丸子、酥豆腐、酥藕条、酥黄花菜、焦叶子。三嫂也帮着放进篮子,?着,和母亲一起去。
到了老坟那块地,远远地,母亲招呼三哥过来拿东西,却让三嫂驻了足。她弯腰掸一掸裤脚上的黄泥巴,低声说:“妮,你回吧!新媳妇不上坟,送到这儿就转回家吧!”
三嫂和我远远地站在地头,张望。
野树葱郁的一大片坟地那里,小鞭炮欢快炸响,腾起一片碎红和爆竹味。父亲给祖宗们的老屋添了新土,洒了酒,磕了头。母亲也念念叨叨上了供。然后,他们把地上落了碎红纸屑的供碗收进篮子。至此,那年的清明祭拜仪式,圆满收官。
清明那天的午饭,是香喷喷油汪汪辣乎乎的粉条丸子酥菜汤。祖宗们享用过的供品,热乎乎落进了我们的腹中。父亲与三哥还喝了小酒,两张相似的脸庞都红扑扑的,铺着笑意。
4、
五月五,是端阳。
端午到,杏子熟,枣花才夜半私语,榴花却阔绰个乾坤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