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中篇散文)(2)

我的梦总是走不出那个巴掌大的村子,混沌中我总是在村里晃荡,也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这情形和我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我现在可是在省城太原呢!省城,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大都市!就算在当下,我确信,我们斗山镇甚至我们县许多人家也盼望着自家的小孩跳出斗山,挪个窝,出息了,在这都市里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稳稳地站住脚跟。如此,我用脚板都能想到,乡亲们对我是真的羡慕和祝福,尽管一些恭维话里有那么一丢丢酸葡萄的味道。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我后来一直在琢磨着回到斗山的路径,幻想手里能恒久捏着那把已然遥远的锈迹斑斑的家门钥匙,幻想可以在想回家的任何时候,不管白天黑夜,我都能转瞬之间就端坐在我家那条大土炕上,透过被我妈擦拭得水晶一般明净的窗玻璃,一览无余地望见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乡亲们,让土狗、野猫、麻雀、乌鸦,以及大黄风、暴雪、连阴雨也一股脑地扑入我的视听。对面的斗山宛如崛起的巨浪,万年不变地东西横亘,它收纳我的梦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经常把自己置身于一种隐形的矛盾中,可表面上还能够不动声色、风淡云轻地过好当下的生活,保持很努力的样子。——至少,我是这样。

老姑显然说谎了。我们怎么会是她的外孙?我想,她对她侄女早点来接走孩子的盼望,不亚于我们想要见到妈妈的渴望——老姑才不想管我们这两个麻烦的小累赘呢,但或许是没办法,谁让这两个破小孩是她亲侄女生的呢。那个头顶老是系着一方水蓝头巾,把自己的青春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妇人,是我们小时候情感的全部归宿。她有一个很有分量的名字:妈妈。我喊了三十年的这个词语,在某一天成了静物。她不再属于我,世上再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唤。我甚至想过,哪怕她臭骂我一通、暴打我一顿也行,不需要理由,只要是她。可是,她哪里去了?之后所有没有她的日子里,我真就像一条迷路的野狗一般恍惚,不知把抬起的脚,落到哪个分岔的路口。

最明晰的地理坐标,是亲人血脉贯通之地。那就是我们的家,斗山脚下那个家。那所房子,说小很小,说大也大。它蛮像圆的圆心,圆心的颜色,就是生命的底色。从此出发,生活的故事一路延展、兜兜转转。何以出发?到哪里去?我们推开柴门,从那个遍地玉米、一派宁静的村庄出发,带着独有的密码和气息,如同带了一把亲情的钥匙,一把打开附近亲人居所的钥匙,一把诠释骨肉相连的钥匙。

我们又神采飞扬、吆五喝六地去姥姥家了。小舅比我大三四岁,他老实听话的样子简直过分,每天自觉读书的乖巧模样让人气愤。我常于周末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土石路上,上坡下坡,穿行十来里路到姥姥家,为的就是霍霍小舅去。我总觉得他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在冬日的夜晚,姥姥家的小破房和袖珍院被黑夜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电视机。姥姥家的大火炕烧得热乎乎,烫得屁股蛋暖烘烘。电灯泡发散着橘黄色的佛性神光,家里安静得能听出渗水的声音。我很享受那样的夜晚,缩在炕最里边,晚饭后等待着瞌睡虫来袭击我。一旁的小舅老僧入定一样专心看书,一旁的姥姥万年不变地飞针走线纳鞋垫。姥姥好像总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她做针线时是完全沉浸的,有时一个钟头不说一句话,屁股不挪窝。我能听到外边的风走过小院拉扯落叶的沙沙声,也能听到针线穿过鞋垫喑哑的嘶嘶声。小舅有长长的眼睫毛,眼睛忽闪忽闪如星星一样。他看书时根本不看我一眼,我却经常死死地盯着他看。有一次,他可能被我盯烦了,瓮声瓮气地朝我说:“老雪(我的小名)你挨刀了盯我,我脸上有花了还是咋?少看我!”我为成功引起他的注意开心不已,咯咯大笑起来。趁姥姥上茅房的工夫,小舅麻利地递给我一本书,又和我挤挤眼,悄悄朝我姥姥的方向点了一下头,我心领神会。是《包法利夫人》!看吧,小孩和大人之间永远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姥姥偶尔朝我们瞟一眼,心满意足。在我离开故乡之前,这样的场景很有规律地装点了我周末的夜晚。姥姥那时正值精力充沛的年纪,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合着玉米秸秆、粗布衣裳、剩菜剩饭、便宜雪花膏的复杂气味。但我觉得,那味道更是由她旺盛的气血透过饱满的皮肤散发出的一种精气。那并不好闻的气味,让寒酸的日子颇有些高蹈、魅惑的风采。莫非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姥爷因病早逝,瘦小的她就勇猛地扛起了一个家,给我们庇护和温暖。那时,我盼着自己见风就长,同时天真地以为姥姥不会老。小孩儿真是蠢得可以!

那场景再也不会有了。不知何时起,我们夜晚的空闲时间差不多都被手机霸占了。手机无所不能,应有尽有,太吸引人。许多时候,就算我们和爱人、亲友坐在一起,心里想看的还是手机。这样的夜晚变得浮躁,不再能像儿时夜间那样可以辨别身边细微的声音。手机铃声可以随时随地插入我们的时间,打断手头正在进行的事情。谁能逃脱这魔咒的束缚?似乎时间满负荷、身影很忙碌,可事实上我们甚至无暇享受成本最低的消遣,譬如:打开一本书静静读上几页;和朋友心无旁骛地谈谈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安安心心施展厨艺、一家人围起来香香甜甜吃个饭;去不远处的亲戚家串个门……简单不过的事情竟然成为奢侈。恍惚之间,令人怅惘。

于是,我被山水喂养大的身子,山水之情泛滥,内心深处反复描摹那个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故乡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流淌着一道快乐的清泉,晚暮的云层飘来荡去,遮盖了斗山山峰,山峦起伏,如骡马健硕的肌肉。想起广灵斗山,许多隐微的心曲纷至,它足以抵挡生命在流年里的各种消耗,人不由得跟着高贵起来。故乡许我以一把钥匙,让我回归了栖息灵魂的房子。

非常恼火。那些我爱着的人,他们不打招呼就活在了时间的远处。谁允许他们离开了?!我妈、我爹、老姑和姥姥前前后后,约好了似的赶赴一场未知,有的甚至远未及老就谢世。他们非常不讲道理地从我手里收走了门上的一把把钥匙。我无数次地想象着回家,可是,那只不过是内心的一厢情愿——家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