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朋友们好几次发出聚会邀约,我答应得比谁都爽快,最终却总是扮演那个失信的人。那些推杯换盏间的老面孔,穿过记忆的烟水来到我面前,而我终究是对着影像孤独举杯的人。我得为生活奔忙——这听来振振有词。在个人奋斗的生存体系中,我似乎无可脱身,脱身一天好像必会天下大乱。但或者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不去为内心真实的需求而行动,必然会有一千种借以麻醉自己的理由。
做梦都在我们村里的羊肠小道上呼哧呼哧地奔跑。醒来,我就和弟弟微信语音通话半个多小时,天南海北地侃,最终也没提回家的事。我想,回去我宁愿住宾馆——手里捏着一张可以自由出入房间的房卡反而更自在些。可是,那无疑会让生性绵羊一样的弟弟光火成一头受了刺激的公狮——姐姐这是和他有多生分呢!此外,那么多想见的人,在我仓促的行程里,该见谁、不见谁?
如果在故乡买一所房子呢?如父母一样有个院子,收藏满满的清风白云,种一地庄稼,倾听植物拔节的声音。我说出来,弟弟就吃吃地笑,他戏谑:又不回来住,姐姐是想弄鼠宅吧?如今,村人多搬到县城,房子闲置太久,就成了一窝窝老鼠的天堂。常有阔大的院落,平日里顶多住一半个皱纹叠着皱纹的看门老人。就算你不高兴了发脾气,站在院里扯起嗓子大骂,那骂声也会被四周崭新又结实的铅灰砖墙反弹给你自己听。全球气候变暖,这变化同样不忘挟裹这个偏远的山村。然而,每年冬天吹得我们鼻涕流不停的强劲朔风,照样慷慨赴约,气势决绝浩荡。斗山看起来纹丝不动,一如从前慈眉善目,感受着山洼里逼仄村庄的人事变迁。
人生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表达,过去的时光镜面,始终放射着永恒的光芒。离开故乡、体会到生活的不易后,我对自己的生存之地怀有越来越强烈的敬畏和爱恋——不管是过去曾居住的村庄,还是现在生活着的城市。
道法自然是最好的诠释。
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我陶醉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与二十年前的阅读体验完全不同,如今更觉荡涤心灵,使人眉目舒展。眼前的道路忽仄忽阔,我仿佛穿过时空的屏障,拧动着一把万能钥匙,推门回家。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阳光明媚,万物有光,光在我那些亲人们的脸上忽闪。看见我,他们惊喜地张开双臂,像大鸟扑扇着羽翼朝我而来。
干点出格的事,才与这样的心绪匹配。点开“飞猪旅行”,我毫不迟疑地预定了回乡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