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人物故事)(2)

于是之老师病重,我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把他从中医院转到了协和医院。剧院六十周年院庆时,我约上我母亲和万方去协和医院看望他。多年前他就神志不清了,无论我们怎么与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摸他的手,肿得很硬,因为长期卧床,四肢血液不太流通了,我就给他搓搓手、揉揉腿。这时,万方大声说:“今天是人艺的院庆日,晚上演《茶馆》,我带您看戏啊!”话音刚落,他竟微微地睁开了眼皮,眼里有泪水。他有感知了!护工也高兴地说,他好久没这样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去相隔不远的于是之老师夫人的病房,李阿姨听了也很惊喜,她说,他什么知觉都没有很久了,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理,听到“茶馆”“院庆”,他能睁开眼、流了泪,太好了。于是之老师去世后,我们提议让灵车在清晨绕道来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北京人艺的首都剧场绕一圈,也让院里的同事送送他。灵车停下,向他老人家鞠躬时,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向我们敬爱的老院长于先生、是之老师三鞠躬……”

为了纪念于是之老师,我现在手写“是”这个字时,都用他签名的方式来写。先写一个“日”字,这个“日”字特别长,我觉得比王羲之写得好看。

北京人艺七十周年院庆前几天,蓝天野老师也去世了。他的生日是青年节——五月四日,所以,一到这天,北京人艺演员的微信朋友圈都是一片青年人发给蓝天野老师的生日祝福。有几次,他的生日在排练场上过,分蛋糕时,就更热闹了。我想把奶油抹到他的脸上,可没敢,还是因为敬重之心,不能没大没小的。可是蓝天野老师跟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其乐融融。

蓝天野老师风度翩翩,稍长的银发永远背拢在头上。他很早就拄上了桃木拐杖,走路常是鹤步之态,步幅大而慢,跟他说话一样。迈第一步时,常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爱看京剧,迷裘盛戎,只要说看京剧,他必前往。

二〇一一年,剧院排曹禺编剧的《家》,这是一部改编自巴金的同名小说的戏。蓝天野老师饰演欺辱少女的假圣人冯乐山。没想到,仪表堂堂的蓝天野老师竟演这个角色,而且演得入木三分,冯乐山那种道貌岸然、恶毒至极的形象,被他塑造出来了。

蓝天野老师是我的恩师,我能在北京人艺当一辈子演员,就是因为他执意借我来北京人艺演公子扶苏。这恩德如天呀!

二〇一一年排练《家》的时候,发生过一次险情,但蓝天野老师并没倒下。那天晚上,大家在舞台进行合成排练,我跟在他后面上了舞台,我们走位置时灯光师还在对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没想到光太暗,他过一道门槛的时候绊在了门框上,向前扑出去,跪在五十厘米高的平台上,手撑空了,整个人头朝下栽了下去。八十五岁的老人,脸抡在了台板上,眼镜腿折了。当时我在他身后,但一把没扶着,赶紧跳下平台。围上来的人要扶,我大喊:“谁也别马上扶,让天野老师先别动,缓缓劲儿,看看血压、心脏情况,或者有没有骨折等问题。”蓝天野老师挺清醒,大概看大伙儿全围着,他出于要强,自己要起身。于是大伙儿搀他起来,看到他的眉额处已被眼镜划伤出血了,腿脚还行,便前呼后拥地将他扶进化妆间。他想捋捋头发,一抬手,众人又发现他左手的小拇指完全反着错位了。又一阵惊呼。剧院的卫生员在场,量着血压,但见他的手指折了也没辙。我马上给邻近饭店认识的推拿师徐大夫打电话,正巧,他刚要下班,蹬着自行车就来了。神奇的是,蓝天野老师让徐大夫揉着,也不喊疼,不一会儿,脱臼的手指就复位了。一场虚惊,我们集体送蓝天野老师离开时,他仍然迈着鹤步回头说:“让大家受惊了,对不起!”第二天,蓝天野老师不听劝阻,还是来剧院了,奇迹般地没事,只是额头上贴了纱布,眼镜腿也不知被谁给修好了。

蓝天野老师在排练场总是很开心,有时他还想为演员做个大幅度的示范动作,便会惊起一阵劝阻声,但他总是笑着,认真做着。看着他,我心里感动。一直以来,我以跟着他好好演戏、当个好演员、不给他丢人为荣,也想报答他当年提携我的恩德。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时,蓝天野老师九十四岁,当年四月份他被查出患了癌症,七月份荣获党员的最高荣誉——“七一勋章”。我在电视上看他走上领奖台,姿态挺拔,真为他老人家高兴。其实在镜头之外,集体合影后他摔倒了。他不接受手术,医生说他最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第二年,他便去世了。蓝天野老师的一生是光荣的。

我虽然也排戏排到退休年纪,但在父母、师长和我景仰的先贤面前,永远是个后生。我是在他们这些“先生”的教导下成为一名演员的,这是我命之幸运。演员是一份讲诚实的工作,不老实、缺诚实是演不出角色的真实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