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味道(2)

大人们直直腰,哇凉哇凉的滋腻。风越来越大,天被吹阴,随后似乎是一声雷。人都紧张起来,男劳力们腰弯深,镰刀加速;妇女们拤起麦,小跑着装车。

风没收住,把云吹散,太阳又白晃晃露出来。

三伯吆喝一声:不敢松劲儿啊,五月的天,说变就变。

不知道忙了多久,天终于是打算黑了。微黑里,拖拉机排气口冒出星星;月亮黄澄澄爬上树梢;虫儿们草丛里一阵鸣唱。这样的乡村夜景庄稼人无暇欣赏,重车下坡很操心,每个人都眼瞪大,攒着劲,盼着顺利到家。

打麦

生产队只有一台打麦机,轮到自家时,月亮已低到西头。打麦机旁的木橛上挑盏黄色灯泡,扑棱蛾、蚊子、苍蝇们挤着往上撞。

麦天的夜凉气袭人,麦秸上却留有白天的温度,把麦拤到打麦机边,身上就又冷又热又刺挠。

闸刀推上,马达嗷嗷叫,皮带拉动机内刀片,残存的麦粒撞上铁皮,噼里啪啦。被大人拉起来,本就没睡醒,一聒噪,心里更着急。

父亲把一拤麦塞进机器,刺耳轰鸣下,剥净的麦粒、未剥净的麦粒、指头长的麦秆、麦上的灰尘从后边口流到母亲簸箕上。我撑开编织袋,母亲斜着簸箕,倒得快,尘土轰然灌进鼻眼。另一簸箕又满,没功夫揉眼,母亲回身接上。

月亮沉进三庙沟,飞虫把灯泡围严,天一下黑透。父亲有些急,一拤没完,另一拤就接上,皮带吱吱打滑,机器憋得吭吭哧哧。未剥净的麦粒增多,母亲接不及,吆喝着让父亲慢点。声音被机器盖住,父亲全然不闻,速度越来越快。

机器浑身圪颤,皮带加剧打滑,一声呜咽,马达冒出火星,随后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瞬间安静。耳朵还没适应,仍嗡嗡不停。

父亲快步扳下闸刀,拍拍马达,焦煳味道飘出。父亲抡掉劳动布袄,擦了下脸,袄上的土粘到脸上,又是土,又是汗,脸更脏了。

让你慢点,你不听,也不知道是急啥。

我心里却美得不行。

翌日半晌,被母亲叫醒。到了打麦场,三伯正牵着牲口碾场,石磙滚过,土场亮如镜面,四面八方都明晃晃得刺眼。

打麦机换了马达,被父亲移到树凉下。母亲毛巾蒙住裹头,弯腰放好簸箕。闸刀推上,机器再次聒噪起来。

远处牲口热得迈不动蹄,三伯敲了一棍,说:啥时候有种机器,能在地里把麦割好打好,咱就都不受症了。

沟口的后晌

——还是生产队时候美,光干活儿都妥了,啥也不用操心。

——到底不中了呀,过去去南山拉煤,一路都不用歇。

——你吃嘞啥药?治不治?名儿我记下,有空去捏点。

蒲扇摇啊摇啊,日光懒洋洋黏着不走,你一言我一语里,沟口的后晌绵延悠长。

村口拐进一辆外地车;三庙沟走出一个生脸;常沟下来辆三轮车;寺沟过来一群孩子,袁沟谁家闺女出门。

——众人并没有讨论,而是像晒睡着了,长久长久的沉默。

有人按住椅子艰难起身,说:老坐着没意思,坡上转转吧。三两个人跟着缓缓起身。

椅子随后有新人坐下。几句闲话后,众人笑笑或者叹口气,之后又是漫长的安静。

走走来来好几拨人,日头只往西挪了一小点。

似乎是一眨眼,沟口的后晌就有了皱纹、迟缓、搀扶和踉跄。

扶着椅子才能坐下的老张让人陌生。他个子明明很高,骑着二八自行车大撒把穿过打麦场,后座上女儿笑得灿烂。夏季的风掠过三伯英俊的双眼皮,也扬起女儿倔强的短发。

中风的老宋用力拄着拐棍才能起身。上次见他时,他穿劳动布上衣,敞着怀,露出沟壑分明的肌肉,只搅一圈,拖拉机就哒哒地着了,柴油好闻的味道飘到窑顶。

膝盖缠着厚实护腿,脚步踉跄的老袁常常打盹。三十年前,他有一头郭富城式的分头。跑三轮车时路过五中球场,先是一记漂亮的急停跳投,然后接住球,顺势一个三步上篮,飘逸无双。

周一的沟口见不着老郭,他得去县医院透析。老郭赶了一辈子车,一扬鞭,多犟的牲口都温顺服帖,忠义村没他赶不上去的坡。现在,他上沟口的台阶得人扶着。

一米九的老常驼成了一米六,总觉得他再吃点劲就能把腰直起,直起腰后,又能把四轮拖拉机开得虎虎生风,卸一车砖,别人30分钟,他用15分钟。

老刘是常沟挂上号的棒劳力,现在一步一挪坐上椅子。他话不多,常望着陇海铁路发呆。初中放学,常见他背着铁镐沿道轨巡逻,糖果色的晚霞洒满他牛犊一样的肩膀。同学说他一拳能把道轨打弯。

谁说了句:该喝汤了呀。村庄的傍晚就来了。

众人依次起身,夕阳将一个个影子拉得修长而轻盈,影子里能隐约听到自行车的车铃声,拖拉机的发动声,赶牲口的鞭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