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梦

1、

当拉玛草原上铺天盖地的转场队伍又出现在赫兰眼前时,就像一个曾经的梦。那些行走在飞扬尘土里的人和牛羊,没醒来似的,神情恍惚地移动着脚步。天色也灰暗,像被用旧的一个破烂。白天,又被拿过来罩在今天的草原上。

赫兰想起上次在拉玛草原经过的那些白天,也都灰突突的,一模一样。这让他相信,拉玛只有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来回地轮转着。

那些人和牛羊,好像也都知道日子是旧的,牧道和草场是旧的,自己也是老样子,都没有表情,麻木地移动着步子。

赫兰跟在他们后面,没一个人回头望他。走在前面的,也没一只眼睛睁开看他。

那些人和牛羊的眼睛里,灰灰地泛着陈旧年月的光。

赫兰走到一个骑马牧民面前,马和人都眯着眼睛。赫兰喊:“呔,你的羊群跑远了。”

马眨了眨眼。人没反应。赫兰知道这个人的心神已不在这里。他也学牧民的样子眯起眼睛,在一个念头里进入他的梦。

这个在大白天做梦的人叫贾登。

2、

贾登羡慕邻居阔登力气比自己的大,妻子比自己的年轻漂亮,牛羊也比自家的多,便和阔登玩起做梦梦游戏。

他先在夜里梦见阔登成了自己家雇用的牧人,阔登放牧的牛羊便成了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也成了他的女佣。

阔登白天放牧着自己的三百只羊,夜里这些羊成了贾登家的,妻子也成了贾登的。

而这个阔登,因为被贾登做进了梦里,所以没有了自己的梦。

有时阔登在贾登的梦里,看见自己的妻子在伺候贾登,觉得这样不对,但他没法改变,因为这个梦是贾登做的,不是他的。

阔登从不知道自己夜夜被贾登做进梦里。

自从把阔登做进梦里,贾登见了阔登,便再不羡慕他的牛羊,而是高扬起头。阔登不知道,贾登已经用夜晚的梦,改变了白天的生活

在贾登眼里,白天属于阔登的一切,到了晚上的梦里,都是他贾登的。他还经常在梦里宰食阔登的羊,偶尔给阔登送一只羊腿,让阔登对他充满感激。而阔登,虽然养了一大群羊,却从来不舍得宰一只吃,他的愿望是拥有更多的羊。他也不知道贾登在梦里宰食了他的羊。

贾登白天也做梦,因为他的牛羊少,白天要干的事便少,他便有更多时间把别人的牛羊做进自己的梦里。

赫兰还发现,贾登还出现在另一个牧民巴登的梦里。

巴登先梦见贾登,让贾登在梦里为自己做梦,梦见阔登。

这样贾登做的梦便成了巴登的。贾登不知道,他夜夜在梦里为巴登高兴,他脸上的微笑是巴登的,心里的幸福也是巴登的。

3、

赫兰串门一样,走进一个个牧民的梦,那些牧民骑在马上,马驮着主人和他的梦,马也半梦半醒。

无数的梦像一个个巨大的气泡,飘浮在半空。每个梦都被封闭得严严实实。梦与梦之间没有门,没有窗,但赫兰能轻易进入。

赫兰从一个个梦里出来,仰头看见笼罩四野的灰色天空,知道这是哈日王的梦。整个拉玛,在他布置的一个单调白天和一个枯燥黑夜里,玩做梦梦游戏。

这是草原上千百年来最隐秘的游戏,它先靠搬家家游戏把人的心灵变小,再靠捉迷藏游戏把人分成梦和醒两种状态,让人的醒去寻找自己的睡。醒在前,睡在后,前脚跟后脚,后脚又变前脚,在周而复始的白天黑夜里相互找寻。有时候醒找不到睡了,她藏在无边的清醒里。有一刻醒消失了,剩下无尽的睡。在无尽的睡中,人去别人的梦里续命,把别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梦。

在拉玛草原,从汗、大臣到牧民,人人都在做梦。死去的人活在别人梦里。活着的人,也在自己和别人梦里。

赫兰还是母腹中一团模糊的梦时,他看见自己长出眼睛,以前以后许多年的生活都铺展在眼前。长出耳朵,从生到死的所有声音一时间响起来。长出嘴,却再也说不出那时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母亲在外面喊。

他知道自己该醒来了,却坠入另一重梦中。

4、

拉玛宫殿的驼队走在最前面,踩起的漫天尘土朝后飘,仿佛尘土也是一层梦,覆盖在长长的转场队伍的头顶。

王母抱着哈日王端坐在高大的白骆驼背上。往后飘的尘土,没有一粒落在他身上。

哈日王睁开的右眼看着转场中的牛羊,眯着的左眼扫过所有大臣和牧民的梦。他对那些在梦中把别人家的牲畜据为己有、把别人的女人占为己有的贪婪者早已漠然视之。人们沉迷于梦,必是因为在梦中可以随意占有。

他还没看见梦中替换了他当上汗的人,这让他心安的同时,也多少有点失望。他的牧民一遍遍地做着这些俗常的满足欲望的梦,没有一个人做出异乎寻常的梦来,让他看着兴奋。

他想,可惜他们看不见他们的汗做的梦。他做了一个又一个异想天开的大梦,却只有自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