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梦(2)

刚从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戏中出来的拉玛人,此时又深陷在做梦梦游戏中。一群一群的羊在人的梦中更换了主人。羊也在做梦,梦里羊群驱赶着牧民,在辽阔的草原上迁徙。羊使唤人修羊圈、割草喂料、清理羊粪。在羊眯着的眼睛里,牧民成了羊的牲畜。

哈日王对羊的梦也早已漠然。羊吃了草,自会生出羊多余的想法。现在,这群做梦的人和牛羊,倏忽间已经把天走黑。

5、

哈日王带着童音的隆隆鼾声,贴着地皮响过来,仿佛是催人入睡的命令,百里千里的月光下,人、牛羊和草木都在他的鼾声里沉沉入睡。赫兰也不由得闭上眼睛,拉长呼吸。

他一次次睁开眼睛,却又无法挣脱那个鼾声的控制,它有一种将人拉入睡梦的力量。赫兰就在那个鼾声里,进入哈日王的梦中。

眼前的场面让他吃惊,数十万人和数百万只牛羊,行走在冰天雪地的茫茫草原,刺骨的北风夹带大雪,吹向一群缓慢移动的脊背。看不清人的脸,那些瘦得皮包骨的牛马羊和人,全都脸朝前,身后是倒毙的累累尸体。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江格尔汗,高扬起头直视前方。

所有人和牲畜都紧跟他的脚步,目光直视着汗眼中那唯一的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方。

在绵延百里的迁徙队伍的左右和后方,不断有一队队的莽古斯在追杀、掠夺。赫兰不忍看下去。他在一个念头里走到江格尔面前。赫兰说:“我是你派去救洪古尔的赫兰。汗,你被别人做进梦里了,我来喊醒你。你再不醒来,本巴的人和牲畜会全死在你一个人的梦里。”

江格尔根本听不见他说话,或者听见了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旁边的十二勇士和阿盖夫人,眼睛都直视着茫茫雪原。

赫兰知道,这些梦中死去的人和牛羊,尽管醒来后还会活过来,但梦中不知疲倦的跋涉,却会变成极度的劳累,加在醒来的人身上。梦不会白操劳。

6、

赫兰无法喊醒江格尔汗,只好跟随队伍前行。他感觉自己瞬间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不由得扬起头,眼睛盯着前方,脚步紧跟江格尔汗。

当他这样不管不顾地奋力前行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在这个队伍里,长大成人,埋头走在人群中,迈着他幼年时熟悉的步子。

他下意识地朝两边望去,那些在风雪中挪动的身体个个都像已长大的他,却都不是。

他们像在一个巨大的搬家家游戏里,迁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又像在一场捉迷藏游戏里仓皇逃跑、躲藏。而把这两个游戏组合起来的,正是哈日王的做梦梦游戏。

这场梦里的江格尔汗,怀着巨大的热情和决心,带领全族向东跋涉。他们在二十五年里用不完的劲,终于遇上一件可干的大事情。他们永远停在二十五岁的青春,不惧怕道路遥远艰辛。

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心里只有那个要回去的故乡。

7、

这时赫兰看见黑夜的边沿了,一线微弱的亮光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起来。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地上挪动着人影,仿佛人们从夜晚的梦中直接走到白天,连眼睛都没有闭一下、睁一下。

牛羊踩起的尘土是昨天的,牧民和牛羊是昨天的。赫兰也觉得又回到了昨天。他在这群永远到不了明天的转场队伍中,想到好久前他曾用搬家家游戏,让这些人都变成了孩子,又在一场捉迷藏游戏里迷失自己。他不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或许仅仅是一个念头里发生的事情。他在世上也只有一个念头的力气。

现在,他要在一个念头里,跟哈日王玩一场做梦梦游戏。赫兰用盘旋天空的鹰的眼睛,清数拉玛草原上长着四个蹄子的牲畜头数;用老鼠和蚂蚱的眼睛,清数长着两条腿的人数。一天很快过去了,待晚霞满天时,他坐在宫殿外的大石头上,如同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

天渐渐暗下来。辽阔平坦的拉玛草原上,白色宫殿的巨大影子,铺展成汗的铁青色夜晚。远处地平线的影子覆盖过来时,所有影子都加厚了一层。人的梦有一层影子。牛羊的叫声和四处张望的目光也有一层影子。赫兰没吃世上的一粒粮,没长出一寸影子。他没有影子的矮小身体,站在拖着长长影子的那些事物后面。

当他收集了所有影子,他想:我该去哈日王的梦里了。

8、

还是昨晚他看见的那场暴风雪,还是那片茫茫雪原,还是围猎在四周的莽古斯,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江格尔的迁徙队伍只剩下单薄的一群,稀稀拉拉地蹒跚在雪地上。

赫兰挨近浑身结冰却仍在艰难前行的江格尔。赫兰在母腹中时听见人们念着江格尔的名字,说着他在梦中打仗的事。

现在,这个最会做梦的人,被别人做进了梦里,在替别人完成一场徒劳的迁徙。

在这个梦里,江格尔的意志不是自己的。他在白天知道自己夜里为别人做梦,带领全族人奔向一个乌有之乡。但他在梦中并不知道这些,甚至不知道还有醒来这回事。

赫兰用黄昏时采集的影子,覆盖住江格尔眼前的雪原,然后,把他白天清数过的拉玛的牛羊,全变成江格尔的,把他清数过的拉玛的牧民,都变成本巴的。

江格尔的队伍瞬间壮大起来,四周追杀他们的莽古斯的身影被淹没了。那些倒毙的牧民和牛羊,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加入前行的队伍。

走在最前头的江格尔汗,眼睛依然直视前方,他从不回头,只从身后嗒嗒的脚步声和蹄声,判断自己的队伍是否跟了上来,还有多少人马。

今夜,他的耳朵里陡然增加的脚步声和蹄声,让他的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