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里的一个人物,能嗅到寒冷的气味。其实寒冷是没有气味的,但是福克纳这样写了,我们也并不感到他写得过分,反而感到印象深刻,十分逼真。因为这个能嗅到寒冷的气味的人物是一个白痴。
通过上述的例子和简单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实际上存在着两种气味,或者说小说中的气味实际上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用写实的笔法,根据作家的生活经验、尤其是故乡的经验,赋予他描写的物体以气味,或者说是用气味来表现他要描写的物体。另一种写法就是借助于作家的想象力,给没有气味的物体以气味,给有气味的物体以别的气味。寒冷是没有气味的,因为寒冷根本就不是物体。但福克纳大胆地给了寒冷气味。死亡也不是物体,死亡也没有气味,但马尔克斯让他的人物能够嗅到死亡的气味。
当然,仅仅有气味还构不成一部小说。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你的视觉、你的听觉、你的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我们在初学写作时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即许多在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本身已经十分曲折、感人,但当我们如实地把它们写成小说后,读起来却感到十分虚假,丝毫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许多优秀的小说,我们明明知道是作家的虚构,但却能使我们深深地受到感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在记述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时,忘记了我们是创造者,没有把我们的嗅觉、视觉、听觉等全部的感觉调动起来。而那些伟大作家的虚构作品,之所以让我们感到真实,就在于他们写作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的感觉,并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许多奇异的感觉。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人不可能变成甲虫,但我们却被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人变成了甲虫的故事打动的根本原因。
自从电影问世之后,人们就对小说的前途满怀着忧虑。五十年前,中国就有了小说即将灭亡的预言,但小说至今还活着。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后,小说的命运似乎更不美妙,尽管小说的读者的确被电视机拉走了许多,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在读小说,小说的死期短时间也不会来临。互联网的开通似乎更使小说受到了挑战,但我认为互联网仅仅是提供了一种另类的写作方式与区别于传统图书的传播方式而已。
作为一个除了写小说别无它能的人,即便我已经看到了小说的绝境,我也不愿意承认;何况我认为,小说其实是任何别的艺术或是技术形式无法取代的。即便是发明了录味机也无法代替。因为录味机只能录下世界上存在的气味,而不能录出世界上不存在的气味。就像录像机只能录下现实中存在的物体,不可能录出不存在的物体。但作家的想象力却可以无中生有。作家借助于无所不能的想象力,可以创作出不存在的气味,可以创造出不存在的事物。这是我们这个职业永垂不朽的根据。
当年,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曾经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送给爱因斯坦,但是爱因斯坦第二天就把小说还给了托马斯·曼。他说:人脑没有这样复杂。我们的卡夫卡战胜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骄傲。
那就让我们胆大包天地把我们的感觉调动起来,来制造一篇篇有呼吸、有气味、有温度、有声音、当然也有神奇的思想的小说吧。
当然,作家必须用语言来写作自己的作品,气味、色彩、温度、形状,都要用语言营造或者说是以语言为载体。没有语言,一切都不存在。文学作品之所以可以被翻译,就因为语言承载着具体的内容。所以从方便翻译的角度来说,小说家也要努力地写出感觉,营造出有生命感觉的世界。有了感觉才可能有感情。没有生命感觉的小说,不可能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