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陈丹青先生在册页上给我写木心那首诗:
国庆节下午,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黄浦江对岸,
小镇青年教师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木心先生,而是我曾经的青春。彼时我没有读过木心这首诗,回来后找到未录的全文,及至读到“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句,不免寂然凝虑,悄然动容。
那时我的人生就在波德莱尔和一碗馄饨之间徘徊。只是我还不到二十四岁,更不是小镇青年教师。真正的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多少年里,我一直在浒村山里,空气好极了,流水剔透。夏日雨后,对面的山沟里都是白花花透亮的泉水抛开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候,常年多雨,偶尔转阴、多云。没有明天,不怕奋斗,不怕受苦,似乎什么都不怕,怕穷,怕荒废,怕没出息,怕无所事事。咸菜下饭,碗头蔬菜青青,偶尔有腊肉。挑担子的人走过门前,麻雀在晾衣杆乱叫,仿佛嘲笑我的无能。
我出生的年头,乡下物质与精神均极贫乏。少年时代种种,不堪回首,至今不愿多写。唯有乡村鸟语花香、草木植被有郁郁之乐,仍不时想起。小村静谧如古寺荒村,现在回过头看,乡村生活让人多识草木鸟兽。拙作里如果有花香鸟语、树影婆娑、蜂蝶乱舞、鱼戏莲叶、清风明月,实得益于少年时代的经历。
十岁出头,偶从邻人处借来《家》《春》《秋》,还有《子夜》《啼笑因缘》,印象中还有王统照、俞平伯、沈从文的集子,凡此种种,不下百部。此前一直喜欢武侠小说,少年人心性,藏有侠客之梦。忽然对现代文学感兴趣,人生真是忽左忽右,莫可名状。
那些年如痴如醉地读小说,古典文学稍有名气的无不涉猎。夏日午后,在厢房凉床上读《红楼梦》,浑然忘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学的快乐。《红楼梦》带来的愉悦之强烈,让人手舞足蹈。曹雪芹的叙说,让我知道家长里短中,可以藏进时代,藏进命运。
当年真有痴气,一本词典翻得破破烂烂。手头至今仍保存着一本上海古籍版的《隋唐演义》,繁体竖排。书上密密麻麻做了很多笔记,有读后感,更多是注解,字词释义之类。
十四岁离开乡下,渐成故乡过客。此后经历曲折,真是曲而折之,差不多快折断了,好在曲性很好,曲而未折,真是造化。我不喜欢哭哭啼啼,更不喜欢忆苦思甜。一个人要么在天地间放声大哭,要么窝在斗室闷声不响。吃一点苦,不停地讲,我不喜欢。但我会在文章里藏进那些悲伤、那些曲折、那些不安。“我如此克制悲伤,我有多悲伤。”木心先生说的。
当年到处流浪,惶惶如丧家之犬,经历了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无所有的时候,常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那时候,空余时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时间准许的话,从早上读到凌晨。
从书本上得知世界之大。深陷文字,把苦难忘了。读书让人清醒、坚定、刚强。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文化有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多读一点书,能化解掉个人的悲喜祸福。有老子、庄子陪着,有王羲之陪着,有唐宋八大家陪着,有鲁迅、周作人陪着,有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雨果陪着,不觉得寂寞。
老天让我在最好的年华经历那么多世事,这是老天的成全。走过生活的沙漠与泥沼,在林中小屋烤火取暖,吃吃喝喝,这里的美好是生命的光亮,格外让人珍惜。而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得到的不仅仅是经历,更能懂得民性,获得民俗上的东西。
但那个过程是极其苦闷的,苦闷到无一丝亮光。2003年春天,终于在岳西衙前河畔写了第一篇文章,发表在曾经的《岳西报》,题为《生存的困惑》。前年朋友王金桥兄把文章找到了,他当时是文章的编辑。家里杂物太多,又不知道放哪里了。似乎结尾还稍微升华了一下,说我看见了风雨中那朵白色的小花云云,没脱离中学生作文体。
文章不过四五百字,具体行文造句不记得了,但那个苦闷的少年心绪久久回荡。
文字第一次变成印刷体,手里拿着报纸,边走边看,看了两遍。那天太阳很好,街上行人很多,都是笑笑的,我几乎想跑,想唱,甚至想打几个滚。第二天,我写了第二篇文章,情节全然虚构,唯有心灵真实。如今再看,自己都不认识了。文章写在白纸红格子的稿纸上,题为《手》,如果算创作,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文章吧。
文章写一个父亲和儿子的故事,穷困之家交不起学费,父亲不得已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怨恨父亲的那双手。几个月后,父亲劳作辛苦,挣得学费。儿子拿到学费袋子,正准备回教室,却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袋子上沾了些淡淡的血印。儿子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只见父亲的手弯曲着,指背皴裂,肉色中渗出淡淡血丝;手掌上的老茧更厚了,像石头般硬;手背通红,生了冻疮,肿得老高……我呆呆看着,心里像有异物堵住了一般。父亲说“没事”,一脸轻松地笑了笑,小声地对我说一句“快回去上课吧”,转身走了。
回到教室里,父亲那一双长满老茧、生了冻疮、皴裂如树皮的手占据了脑海,面对作业本,我一个字也写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