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每每想起父亲,总会想起那一双手。
这文章现在看了,真是难为情,依旧没有脱离中学生作文体。但我知道,写作之路就是从这样的文字里一天天萌芽生发长大的。曾经的稿纸黄了脆了,手一碰就要碎。稿子上的字很拙劣,文章比字更拙劣。
曾经的少年不到二十岁,如今四十岁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走过,开始明白了一些文章的起承转合,人的精力、元气、感觉却不如从前了。
以什么为职业,很多时候并不由人。人不能择业,更多的是业择人。骨子里我大概是个不安分的人,干过诸多行当。2008年,踏进文字圈,一路做杂志、编报纸。时间真快,弓一张,直击靶心。仿佛还是少年,其实已是青年。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把我的身体拉向三十岁。
突然想出一本书总结一下自己了,那是2010年的事情。在四百多篇散文里精挑细选了九十九篇合成一辑,并将其定名为《五年》。转眼一想,太没想象力,后来又取名为《怀抱公鸡的兔子》,因为2006年算是我认真写作的一个开头,那年农历鸡年,来年的2011年则属兔年。把书名发给朋友,人家说又不是少儿读物,搞那么童话干什么,只好推倒重来。叫《瓜下》吧,太小,《采绿》呢,大俗。开始几天一直为书名发愁,最终定下来叫《空杯集》,存一份古意,带一丝旧情吧。
集名“空杯”,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就像空杯——空空如也。当然也留着别的想法,我还年轻,路长着,只有空杯才能在未来容纳更多东西。书名定好后,让朋友车前子把关。老车说:“《空杯集》这个名字挺好,谐音空悲切,是呵,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底了。
一切妥当,开始找买家。我一头雾水,出版世界,滔滔江湖,何处是岸?先把书稿发给北京一个出版社的编辑,人家读了之后,说可以出,让我等,他职业所在,大概也未必是敷衍与恭维,他的肯定让我有了底气。
友人眉睫,研究废名,他在台湾秀威资讯出了两本专着,建议我也去试试。将稿子整理又整理,满意之后,发了过去,两天后,出版社答应出版。一个月后,收到台方责编的邮件,说我的书选入他们“认识大陆作家系列”文库。我一边与对方商量合同,谈版税,一边再下大力润色文章,前后改了数次……
第一次出书,并不自信,不独请了车前子作序,还请了张宗子先生作了前言。车前子的序,让我想起鲁迅先生为叶紫《丰收》写的序,仿佛一篇文艺杂俎。有些话一直对我启发很大,并至今深以为然,譬如老车说——发力点的位置,它有时候是群山中的空谷,它有时候是平原上的孤山,要紧的是,要把发力点看作“化书”一部——能把力都转化为气的,便是上乘。力也不见,只觉一片神气。好的散文家要有旧气,要有厚气……张宗子说文字之所出,必与趣味和志向相关,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价值判断超越功利,绝不媚俗和屈服于任何势力。文人散文归根结底,便是诚而不伪。什么是伪?故意往大题材上靠,没有却作态往所谓历史和思想深度上写,虚构情感,违心表态,拔高主题,就是最大的伪。
我那时候写得不好,重读车前子和张宗子的两篇文章,看见了友谊,更看见了前辈的宅心仁厚。不知不觉,两位先生和我也快认识二十年了。
2010年12月1日,《空杯集》送到我手上,前后三个多月。
收到样书,不禁回忆起上小学开学的时光,进得校门,校园长满了野草,久别重逢,什么都是新鲜的。大家兴奋地在学校旁边的小山上追赶嬉闹,蒲公英老了,吹一口气,在掌心乱舞,白哈哈一团。这白,正像我手上“空杯集”三个字的底子,白得能白手起家。也真像白手起家,也真是白手起家,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选,真正的处女作。
《空杯集》我不敢看了,重读过去的作品,有些文字也还不错。但更多的文章,尚有一步之遥就能海阔天空,分明唾手可得,却差了几寸,这几寸关节,偏偏打不通,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散文是修养,散文是修炼,修养不到,修炼不够,只能顺其自然。
二十年的阅读和写作,总结起来两个字——趣味。没有趣味的文章,总是隔膜。这也是我读《尚书》多年不入其门的重要原因。同样是先秦文章,《庄子》《韩非子》《论语》让人读得津津有味,《老子》《墨子》《吕氏春秋》相对差一些。从两汉魏晋到唐宋至民国,汉语渐进变化,时时可见先秦笔法。先秦笔法文字隐晦、行文婉转,含有褒贬,是中国文章底色、中国文章坐标、中国文章脉流。鲁迅的写作不妨看作先秦余晖在民国的半边残阳,肃杀沉郁,却又明净幽远,比唐宋明清的很多学人艺高一筹。
时过境迁,轻舟已过万重山,终于驶向大洋,中国文学越来越寂寞。写文章是冷清事业。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何止曹雪芹一人。
写作要远离热闹,安静中文字才能呈现出人性本来的面目。能否写出好文章,却是命运与造化使然。如今距离《空杯集》出版已经十四年了,书页渐渐老了,可怜那些文字依旧那么稚嫩,稚嫩得不敢推敲,但我很怀念那个曾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