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小河前,我们被拦住了。河不宽,水不深,没有桥。农民们都是涉水而过。我们沿河来回走了几趟,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过河。这时,身材高大的魏同学跳下了水。他已卷好了裤脚,可水还是淹过了他的裤子。他毫不在意,豪爽地说:“来,我背你们过去。”于是,我们这些平素对他毫不在乎的骄傲的小家伙,一个个乖乖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含着一点惭愧。他蹚过河,细心地把我们一一放到岸上。最后一个女生终于帮他拎起了鞋子,以免他再回去取。
魏同学的热心和力量带给我们深深的震撼。从那以后,我知道,生活中的各种人都不能小视。你瞧不起的人,可能比你高大得多。
很快,我们决定发展魏同学入少先队了。他那高大的个子,戴上红领巾时有点羞涩。全校都很震惊,因为这在他原来的班里是不可能的。这是李老师的眼光。她不是让我们去帮助一个落后的学生,而是培养了他的自尊心,也纠正了我们不公正的鄙薄之心。
岁月流转,事实证明魏同学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没有上大学,而是学了厨艺。在昆明市着名的震庄公馆,他成为掌勺大厨,为来往于春城的各路嘉宾、各国元首制作国宴级的菜品。
他和李老师是联系最密切的师生。原来,魏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人,因为离婚,时常喝酒,打孩子,甚至吊在梁上打。他说:“是李老师到我们家,才把我从梁上放了下来。她劝我父亲不要再打我。没有李老师,我就不是今天的我。”
在那个老师们被小学生揪斗的特殊年代,他惦记着老师。当两鬓花白的李老师从麦田里直起腰杆,想敲打一下她那有伤痛的背时,那班吃了枪药的小学生用棍子逼她弯腰,不让她站立。突然,一个又黑又高大的身影跳了出来,夺走了无知孩子手中的棍子,大喊一声:“李老师的麦子,我来拔!”魏同学如大侠从天而降。他把老师扶到田埂边坐下,自己弯腰干活,风卷残云。小学生们吓得不敢吱声。“李老师的任务都完成了,要在家休息几天,你们不许去打扰。以后要劳动来叫我,我帮老师干!”他扶着老师慢慢走出田野,用自行车驮着老师回家。
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有李老师这样的老师,才能培养出魏同学这样的学生。
去年,我在大理普陀泉度假山庄写作。这个民营企业的赵董事长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告诉我,李老师临终前问:“赵××在哪里?”他那时不顺,跑到东南亚去了。老师最后放心不下的是他。赵同学是我们班上的“闹包”,时常逃课。我则是大队长,主持为他开的“帮助会”.记得在一次会上,李老师流泪了,我们都跟着流泪,痛恨这个屡教不改的家伙。
我还记得,这个大队长,也是在我盼望多时直到不想当时才当上的。当那“三道杠”挂在我的臂上时,我反而有些不自然,觉得习惯了“两道杠”.李老师,把我那颗轻飘飘的少年心,耐心地捶打,再捶打。这让我在后来多舛的命运中保持着良好的心理素质,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灰心丧气。
当我和赵同学这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互相叫着“闹包”“大队长”的时候,我们一起缅怀着李老师,我们今生难得的慈母与严师。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老师:她懂得、珍视每一个孩子的心灵,她会抚慰落伍生,也会锤炼先进的学生。她把不同的孩子,都揽进慈母的怀抱,让他们长成大树良材。她让每一棵小草都欢乐歌唱。
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就含有教育公平的思想。
教育的目的不是竞赛、夺冠,不是成为“达官贵人”,而是成为“人”——让每一个来路不同、天赋不一、性格各异的孩子都能正常地发展,尽可能好地度过他们的人生。
在采访西南联大老校友时,我看到他们聚会时不分贵贱,都以年级划分长幼次序。我意识到,我的小学老师给了我纯正的学风教育。同学们在一起不应有贫富、愚智等差别。这才是教育的公平。
教育是可以兴邦的,多少先贤把改造中国、振兴民族的希望寄托于教育。而只有教育公平,才能培养出公平的人,才能建立起公平的社会。
李老师那严峻而慈爱的目光似乎还在注视着我,让我至今仍在审视自己:老师对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我是不是又轻飘飘的了?
她为我树立了一个高标,那不是用世俗虚名可以达到的。